夏末秋初, 天氣未見得涼快到哪兒去,驕陽似火,烤得人心裡頭煩悶。碧西池中荷花已謝, 嫩綠的蓮蓬將將冒了個頭。
太子近日來受皇上囑意, 也漸漸開始接觸政事, 可能是他長期紈絝不上進, 處理起來竟有些手足無措, 提出的建議不是偏離國情,就是異想天開。雖然皇上沒有指責,他心裡多少也是鬱郁不歡的。
難得偷了個閒, 約着言笙到碧西池畔垂釣,也就圖個過過手癮罷了。碧西池中錦鯉是不少, 不過言笙坐不定, 一會兒晃一晃魚竿, 一會兒拉起魚線瞧一瞧,攪得池中的魚都給嚇跑了。
“你就不能安靜一點麼?”太子抓起一把香油裹的魚食, 扔向言笙。
她一偏頭躲過,朝他翻了個白眼。“你叫我來陪你,不就指望我鬧騰一點麼。”
“嘁。”太子輕哼一聲,目光投向遠處,心裡還是不得勁。“你說西北的戰事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啊?”
大概是聲音太輕, 言笙沒有聽到, 她站起身來抖了抖裙襬, 快步下臺階, 解了木樁上的繩子。“言宸捷, 池中的蓮蓬好多,你要不要吃蓮子?”
說罷, 拉起長得拖地的裙子,興沖沖地跨進那艘小船,輕車熟路地用木槳頂着石階劃出去了一段距離,有模有樣地划着手中的槳,穿梭在蓮蓬從中。這艘小船也不知多久沒人打理過了,言笙也不怕它滲水,太子在岸邊爲她捏了一把汗。
隨着水浪輕輕浮晃,言笙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笑盈盈地摘了幾棵蓮蓬,隨手剝了一個,味道澀澀的,不過口感清爽也不難吃嘛。她又多采了些許,衝着太子揮舞雙手,展示自己的戰果。
“你當心點啊,別翻船了。”太子擰着眉,喊道。
“撲通~”
說什麼來什麼,言笙掙扎着從水裡冒了個頭,巴在船沿大口喘着氣。還好她從小就喜歡在山間的泉中嬉耍,水性不錯,不然非得淹死不可。
她毫無形象地頂着半片荷葉,哼哧哼哧往回遊,手裡的蓮蓬還捨不得放。太子忙不迭地把她拉了上岸,只見言笙渾身滴着水,臉色鐵青,嘴脣都在發抖。
他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很冷麼?”
“言宸捷,你個烏鴉嘴就不能說點好的麼?”言笙擡腳就往太子的肚子上踹了一腳,雖是閃避得及時,還是拗不過她勁兒大的事實,太子捂着肚子哀嚎了好一陣。
踹完了,解氣了,言笙傲嬌地抓着蓮蓬回清染宮換衣服。
這一身潦倒狼狽的形象,哪裡還有公主的樣子,要不是言笙餘威還在,門口的守衛可能隨時都能把她攔在外頭。
“哎呦我的那個天哪,公主您這是打哪兒回來啊?”紅豆正撐着腦袋打盹來着,突然感覺周遭寒氣逼人,一睜眼就被言笙那堪比落水鬼的樣子嚇瘋了,張口就喊蒼天。
這一喊可把素雲嬤嬤給招來了,喋喋不休地念叨公主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催着她趕緊去把溼衣服給換下來,又吩咐了西沅備熱水,讓言笙好好泡了個熱水澡去去寒氣。
“您也真是的,好端端的摘什麼蓮蓬,想吃的話御膳房多着呢。”紅豆幫着把言笙頭上的荷葉摘下來,用梳子悉心梳理。
“我這不是瞧着言宸捷不開心麼,想逗他樂呢,天知道他那個沒良心的,還咒我掉河裡。”言笙坐在浴桶中把玩着手裡的水瓢,她這回可是真好心啊,結果還不落個好。“果真是兄妹情薄啊。”
紅豆舀了一瓢溫熱的水澆在她光潔的後背,“還需要加熱水麼?”
“就這樣吧。”言笙自負身體底子好,沒那麼容易着涼,況且天氣讓熱得很,就當降暑了。
泡了熱水澡,素雲嬤嬤還是不放心,親自給言笙熬了濃濃的薑湯,苦口婆心地哄着她喝下去。“這薑湯驅寒,出了身汗就好了。”
想着自己要是拒絕,素雲嬤嬤指不定唸叨多久呢,言笙皺着鼻子接過碗,一股腦兒給灌下去了,燙得她口中都破皮了。滿口辣辣的姜味,刺得喉嚨疼,倒是真出了一身的汗。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言笙倒是沒着涼發燒,就是一股腦兒吃了兩碗蓮子,胃虛體寒,拉肚子了。蹲在恭房,緊握着手紙,臉都憋青了,眼中充斥着紅血絲,有氣無力地懊惱道,“如果老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只吃一碗蓮子。”
紅豆守在恭房外頭,掩着鼻子,“公主,您好點了麼?黃太醫在寢宮候着呢。”
“讓他再多等一會兒。”言笙咬着牙,腹中一陣翻滾,“哎呦,我不行了。”
一晚上來來回回折騰了不下二十趟,言笙終於虛脫地癱倒在牀上,連翻身都沒力氣,說起話來哼哼唧唧的,要是聽力差點,都不知道她說什麼呢。
紅豆扶着言笙撐起身靠坐在牀上,順道往她身後塞了一個軟枕,伺候言笙久了,也知她不拘小節,說起話來難免少了些規矩的約束,“早說了蓮子性寒,您不信,這回有苦頭吃了吧?”
“我都這樣了,你就不能好好地關心我一下嗎?”言笙臉色發白,雙脣乾裂,雙目無神地盯着紅豆,感覺隨時能落下兩行清淚。
紅豆最受不了她這副苦情的模樣了,端起還冒着熱氣的藥碗,舀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她的脣邊。“成,公主來喝藥,喝了藥就好了。”
“苦苦苦。”言笙渴的慌,想也沒想就就着勺子喝了一口,只這麼一口,言笙覺得世界都灰暗了,這世上怎麼有這麼難喝的玩意兒。“叫黃德海過來,爲什麼給本公主開這麼苦的藥?”
“良藥苦口,都這樣!”紅豆安撫道。
言笙想自己這麼身強體壯的,偶爾着個涼生個病,隔兩天自己就好了,難得喝一次藥,苦得要淚崩,說什麼都不肯喝第二口。“是藥還三分毒呢,不喝不喝,堅決不喝。”
她這麼硬挺着,就是備了飴糖抵苦味,她都不動搖。紅豆也沒法兒,難不成還指望黃太醫能開出不苦的藥來?藥補這條道行不通,只好退而求其次換食補,效果差些也不計較了。
言笙休養了好一陣,剛開始清染宮裡還門庭若市的,都扎着堆來探望言笙,不知怎麼的,後頭幾日更是像約好了似的,一個個都消失不見了,搞得言笙都快懷疑自己一夜之間失寵了。
“小白兔和言宸捷很久沒來了,我好無聊啊。”言笙揪着雞毛撣子,揪得滿地都是毛,“明珠去趟王府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
“公主,這話您剛說過。”紅豆回道,“外頭雨大,耽擱些時間也是有的。”
也是,這暴雨下了好多天了,門前積起的水塘都能淹到腳腕了,天氣倒是涼快了不少,只是言笙心裡總覺得空落落的,右眼皮也跳了好多天。
言笙揉了揉眼皮,“紅豆,你上次說左眼跳災還是右眼跳災來着?”
“右眼啊。”紅豆不明所以。
果然是最近又是落水,又是腹瀉的,還沒來由地被冷落,當真是諸事不順,倒黴催的。言笙盤着腿坐在榻上,閉目養神,腦子裡卻是百轉千回,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兒,一時間又說不上來。
“小安子多久沒來清染宮了?”
冷不丁地被言笙的話問住了,小安子?嗷,那個在軒轅殿伺候的小太監,紅豆愣了好一會兒纔想起來。“像是有一陣沒來了,怎麼了?”
往常皇上和大臣在軒轅殿商討大事時,小安子總能聽上那麼一耳朵,有關穆行止的消息那是一件都不會落下,都會給她傳消息來的。每十天必定會有飛鵠關的戰報傳來,言笙皺着眉頭算算,距離上次樓宇蒞給她傳信已經過了近半月了。
就算樓宇蒞實在忙昏了頭,小安子那邊一定不會漏掉消息,往日裡皇上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除非這次是……
“紅豆,更衣!”言笙猛地從榻上起來,急匆匆地穿了鞋子,換好衣服。
言笙打了把傘,並沒有要紅豆跟着。
一個人踩過水塘,任憑繡花鞋浸溼,裙襬濺得滿是泥水,腳步卻不曾慢下來。她從沒有像此刻一樣,厭棄清染宮到軒轅殿之間的距離太長。
“公主,皇上正在議事,您不能進去。”
在軒轅殿的門口,言笙被一品帶刀侍衛攔在了門外。這是從未有過的境遇,往日都是通傳一聲,便請她入殿的。
言笙心裡越發不安,卻並不與那侍衛起爭執,素手握緊了油紙傘把轉身而去。一如來時的腳步匆匆,言笙的身影很快隱沒在轉角,侍衛懸起的心總算放下。
只是他不曾發現,本該離開的言笙卻在拐角過後,將傘攏起握在手心,縱身一躍而起,輕鬆地翻過軒轅殿外的高牆。踮着腳尖迅速地摸向皇上軒轅殿後殿,小心翼翼地推開窗戶,翻身躍進後殿中。
她和議事大殿只隔着一座巨大的翡翠屏風,言笙輕輕地吐納了兩口氣,貼着冰涼光滑的屏風,凝神傾聽殿中的一言一句,唯恐漏了什麼重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