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來, 言笙在外行軍打仗,除了例行公事地傳報戰況,幾乎從沒有一封家信, 沒有交代過自己的近況, 也不曾問及他們如何。太后心裡憋着一口氣, 不僅僅是因爲言笙當初的任性, 更是因爲身赴邊關的言笙決絕得讓她心寒。
“太后, 公主路途奔波勞累,殿外磚石寒涼……”素雲承了言笙之命,自她走後一直在雍華宮伺候着, 到底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公主,難保會心疼。這會兒她不緊不緩得給太后捏着肩膀, 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門口望, 即使房門緊閉看不出什麼。
太后鳳眸緊閉, 素雲話只說一半卻足夠表明想替言笙說情的心,太后蹙起眉頭, 往裡翻了個身,不言語。
見太后不做聲,素雲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垂下眼不再開口。
寢殿外,言笙沒有因爲太后的不理睬而打退堂鼓, 依舊是老老實實地跪着, 任是誰勸都內用。
太后翻來覆去, 心裡氣歸氣, 可要說不心疼她, 連自己都騙不過。
“太后,公主已經在外跪了一個時辰了。”這回開口的是蘭心。
宮裡誰不知道言笙最最討厭的就是這行跪拜禮?平時靠着皇上和太后的榮寵, 這種虛禮都是能免則免的,這回可是實打實地跪了一個時辰,太后面上不說,心裡該急壞了吧!
“讓她回去吧!”太后面朝牀榻裡側,讓人看不清她什麼神色。
素雲微微嘆了口氣,應下,“是。”
還未走出兩步,又聽太后道。“蘭心,明早備牛乳茶吧!”
素雲聞言喜不自禁,腳下的步子徐徐生風,真當她拉開門看見言笙跪在門外時,忍不住淚眼朦朧了,幸而太后沒有見到這一幕。
“公主,快快起身吧,可有不適?”素雲快步上前要把言笙扶起,她僵持着不讓,柔聲地安撫道,“您這麼不顧惜自己的身子,明日可怎麼請安?”
“皇祖母要我明日請安?”言笙略微一愣,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隨後又被驚喜侵吞。
“可不,都叫蘭心備着牛乳茶了。”素雲笑着伸手拂過言笙的鬢角,眉眼間充斥着心疼和慈愛。“公主瘦了,也黑了。”
身爲嬤嬤的她尚且如此,更別說太后了。隔天一早言笙來請安時,太后瞧着自己細皮嫩肉的寶貝孫女被西北的風沙摧殘得好生憔悴,什麼氣都沒有了,摟着言笙直嘆,“我的心肝兒啊,受苦了!”
隨言笙而來的紅豆咬着下嘴脣不敢吭聲,昨夜伺候公主沐浴時,那滿身縱橫的傷疤猙獰可怖,光是看看都覺得疼到骨子裡,也不知道公主是怎麼忍下來的。
當然,這些傷疤也只有她看到了,在言笙的威逼利誘之下,紅豆是斷然不敢多嘴的,就是私下裡和太醫院的醫女走近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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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言笙回京之前就一直關注着穆行止的病情,太子常常也會靠蒼流和言笙傳信,報備穆行止治療的進程。
回京後,因爲太后心裡氣不順,言笙自然是得先哄着太后,穆行止那邊的消息卻也沒斷過。
據太子所言,穆行止的病已經好很多了,也把忘記的事都記起來了,就是頭痛的症狀還是時不時會犯。昨日他是想去迎接言笙回京的,只是到了半路又犯病了,硬是被千儀和景緻帶回侯府了,終究沒見到。
前腳剛把太后哄高興了,言笙後腳就戴着令牌出宮直奔鎮西侯府而去。
鎮西侯穆光關切兒子的傷勢回京探視,這會兒正在府中,棲桐正坐在穆行止牀邊,小心翼翼地給他喂藥。
自從穆行止犧牲的噩耗傳來,棲桐日日以淚洗面,侯府裡當多事之秋,幸而她挺過來了。穆行止雖是重傷,好歹還留一條命在,就是永遠癡傻,她也會護着一輩子!索性西孓多的是奇人異士,穆行止正慢慢恢復過來。
“侯爺,夫人,鎮國公主到了!”府中的門房匆匆趕來報信。
雖然封號大典尚未舉行,不過皇上封言笙爲鎮國公主一事早就傳遍了。
穆光昨日在宮門口見過了這位一直被穆行止掛在嘴邊的阿笙,光是聽聞她小小年紀敢請命上戰場,還帶軍殺敵的魄力,雖說最後一戰諸多僥倖,穆光還是挺欣賞這小姑娘的。
“快快請進來!”穆光常年駐守邊關,說起話來就像在千軍萬馬前發號施令一般,嗓門大而且堅定得不容拒絕。
棲桐幫穆行止擦乾嘴角的藥漬,臉上顯露出一絲柔和的笑意。“別懊惱了,她這不是來看你了麼?”
穆行止撐起身調適好坐姿,蒼白的面色因爲心中的緊張略微泛紅,額角冒出一層薄汗。“我看起來還好嗎?”
穆光瞧着穆行止笨拙地整理衣角,他哪裡見過一向大山崩於前都巍然不驚的兒子這麼慌張狼狽的一面。他忍不住想笑,不過被棲桐一道眼刀飛來,就默默地憋了回去。
“我和你娘先走了!”
說罷攬着棲桐大刀闊斧地走出穆行止的房間,剛走出門外,就和言笙遇了個正着,寒暄兩句就撤了,省得久別的年輕人嫌他們礙眼。
“阿光,公主這麼厲害,我以後很有壓力的!”
“那就甩下侯府的擔子,跟我去駐軍大營好了。”
再後面說什麼,言笙就沒聽到了,回眸時人已走遠。
一雙素手抵在門上,似乎這扇門有千斤重。她心裡百轉千回,見到行止哥哥第一句該說什麼呢?打了無數腹稿,都被一一否決了,管他呢,乾脆眼睛一閉就推門而進。
穆行止正靠坐在牀上,聽到門口的響動,探了頭望出去。早知道是言笙的,可看到人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興奮起來。
一雙眼如深邃的古井,泛起一層漣漪,而後層層暈開。
言笙把門合上,一轉身就對上了穆行止直勾勾看着她的眼。
“阿笙。”
那是從前穆行止習慣叫她的語調,不同於言笙從漠水城找到他時的彷徨無措,甚至帶着恐懼的哭腔,現在這纏繞舌尖的兩個字有點寵溺,有點眷戀。
“阿笙!”
穆行止低聲唸叨着言笙的名字,低沉的嗓音,還帶着一點壓抑的沙啞。
這一聲聲呢喃聽在耳中遙遠不可及,言笙像是魔怔了,雙手攥緊成拳,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穆行止的旁邊。眼中春水微漾,溼漉漉的,看起來惹人疼惜。
她伸出手覆在穆行止的臉上,掌心的溫熱是真實的,穆行止生怕她感受不真切,側着臉貼緊她的手,指尖的薄繭蹭在臉上,有些粗糙磨人。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穆行止將言笙的手納入掌心,抵在脣邊輕微摩挲,脣瓣蹭過她的手背印下一個吻,無關情·欲。
言笙終是忍不住情緒崩潰,撲進穆行止的懷裡,緊緊地環着他,隔了層中衣,穆行止還是感受到了胸前的濡溼。言笙咬着穆行止的衣襟,鼻音濃濃的。“你嚇死我了!”
從言笙聽到穆行止生死未卜那一刻起,到在漠水城找到穆行止,再到剛纔還未見面時,言笙每時每刻都在惶恐害怕,擔心自己會失去他,害怕自己永遠都看不到他了。現在看着穆行止真的好轉了,被壓抑的情緒也終於剋制不住宣泄出來了。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讓你擔驚受怕了。”穆行止懊喪地抓起言笙的手,毫不留情地往自己身上打。
要不是他獨闢蹊徑遇劫難,言笙怎麼會因爲擔心而深入險地?怎麼會擔驚受怕夜夜不得安睡?
穆行止心疼言笙,更多的是自責。
“你傷還沒好透,幹嘛呀?”言笙趕緊抽離他的手,緊張得要去檢查他的有沒有傷到,手剛抓到穆行止的衣服,突然意識到什麼,臉騰的一下紅了,趕緊撒手。
“阿笙,我很想你。”從出征那天起,兩年來穆行止沒有一天不在想念言笙,在遭遇巨石撞擊的那一刻,他最怕的莫過於自己要永遠離開言笙了。
想念啊,多麼刻骨銘心的詞,那個陪伴她最灰暗歲月的狀態。言笙勾着嘴角,想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也很想你,那天都在想你!”
“行止哥哥,你以後不要再丟下我了好不好,就算去打仗,我也能跟着去的,你看,我現在都是鎮國公主了,皇叔說我可比前朝的紅英女將了!”言笙扯着穆行止的袖子,半點沒有在戰場上的那份果決,在穆行止面前,她更願意做那個長不大的言笙。
“我不離開了你,永遠都不離開了。”穆行止就着袖子握緊了言笙的手。
“那你保證!”言笙仰起頭來,笑靨如花。
穆行止好笑地低下頭,在她的額前印了個脣印。“好,我保證!”
聞言,言笙咯咯得笑出了聲,鑽進穆行止的懷裡不想動。
而在屋外,穆光俯着身子貼在門上偷聽,被身後的棲桐狠狠地揪起耳朵,輕聲地罵道,“是誰說不屑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的?該佔我的地盤!”
“噓!別吵!”穆光朝着夫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長臂一攬,把棲桐帶入懷裡,兩人貼着門一起聽牆角。
“吱”一聲,門從裡面被打開,穆光和棲桐雙雙往前扎去,好在言笙扶得及時。
“侯爺,桐姨你們幹嘛呢?”言笙略有尷尬。
棲桐斂去驚慌的神色,衝穆光大吼一聲,“就是,你幹嘛呢?”
大抵是覺得自己這樣轉移目標實在是太低劣了,棲桐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公主晚上方便留下用膳麼?”
“嗯。”言笙微微一愣,等消化了耳中所聽到的信息,爽快地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