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雨依舊淅淅瀝瀝地在下,轎伕們沒一個敢耽誤的,紛紛加快了腳程,穿梭在濛濛細雨中。紅豆舉着油紙傘跟在轎子後頭,逆着風向,跑得又急,迎面吹來的涼風混着雨水溼了外衣,象牙白的軟鞋已經泥漬斑斑,她也顧不上,緊緊地跟在言笙的轎子後頭。
轎中的坐墊和軟枕都是頂頂上乘的,奈何轎子比不得步輦,到底還是狹小的,平時就言笙一人坐坐也就算寬敞,再加一個穆行止的話,兩人就得肩並肩緊挨着了。
雨天路溼滑,轎中又坐了兩人,轎伕不僅要加快步伐,還得保持穩當,可不敢讓公主殿下受一絲顛簸,因此即便是秋雨微涼,也跑出了一身汗,滑下臉頰時,竟分不出是雨還是汗。
約莫一刻鐘,迅速前奔的轎子終於停下了,紅豆上前撩開簾子。
“公主,到了!”
那四個壯碩的轎伕累得直喘粗氣,紅豆剛示意最前邊的那個轎伕將穆行止扶出來,奈何言笙動作太快了,直接揹着穆行止就往太醫院裡跑。
公主啊,在外人面前還能不能保持一下公主的儀態,請考慮一下皇家的顏面,啊喂!
太醫院中,身着統一服裝的醫女坐在大廳中磨藥的磨藥,浸提的浸提,當看到肉呼呼的小人兒揹着一個少年風風火火衝進來時,多少都是愣了一下,竟沒人上前扶一把。
“叫那黃德海出來。”言笙上頭揹着穆行止,頭被壓得老低,思來想去這整個太醫院她好像就知道一個黃太醫,還是上次皇祖母頭疼病犯得時候見過一面。
來人點名就找黃太醫,便有醫女停下手中的活計上前來,臉上明顯帶着一股傲氣,可惜言笙看不到。
“黃太醫是太后御用的太醫。”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人都能差遣的。
正巧紅豆跨過門檻跟進來,聽到的便是這一句不冷不熱、嘲諷意味十足的話。她雖進宮沒多久,但是心思玲瓏剔透,公主可能沒聽出她的話中話,紅豆卻體味得清楚。
她上前從言笙那兒將穆行止扶了下來,沉着一張小臉,倒也頗有幾分氣勢,“大膽醫女,誰給你的膽子如此同藺陽公主說話的?”
言笙如釋重負地擡頭,只見那醫女臉上的嘲諷還沒來得及轉爲惶恐,圓圓的蘋果臉上的表情扭曲得可笑,言笙從未見過紅豆如此大聲地吼斥過誰,但是聽語氣,好像是對方做的無禮的樣子。
昏迷的穆行止輕輕地悶哼一聲,而在場的醫女竟仍是一動沒動,言笙急紅了眼,一把打掉了身旁醫女正在篩的黃芩,“給本公主把姓黃的老頭叫出來,聽到沒有!”
篩子應聲落地,配合着言笙咬牙切齒的話語,嚇得那醫女忙不迭地就往後頭的藥廬中跑。
另外的醫女一時間被言笙和紅豆唬住了,藺陽公主回宮尚未有多少時日,她們還沒見過言笙,但是就這一副要大鬧天宮的架勢,再想想宮裡的流言,信了七八分。
言笙氣得兩頰通紅,杏仁似的眼睛掃視過她們,有幾個腦子轉的快的,趕緊上前合力把穆行止扶到了榻上。
沒等片刻,就見那剛剛去傳話的醫女領着鬍子花白的黃德海匆匆趕來。黃德海本還有些狐疑,藺陽公主怎可能屈尊來他這太醫院,更別說還揹着一個少年,這會兒見着人了,嚇得一哆嗦,三下兩下上前就跪下請罪。
“老臣有罪,讓公主殿下久等了!”
“不必行這虛禮,快去看看大俠哥哥如何?”這老頭磨磨蹭蹭的看着就討厭,要不是指望着她給大俠哥哥瞧病,言笙絕有可能一腳踹他屁股上。
黃德海惶恐得緊,絲毫沒覺出這“大俠哥哥”的稱呼有所不妥,並不敢有半點遲疑,他顫顫巍巍地上前給這貴人問診。
剛看着穆行止的長相,黃德海差點就仰頭摔過去,公主殿下怎與這天魔煞星攪一道去了,心裡縱是又千般疑問,也斷斷不敢開口,只是定下心來,給昏迷中的穆行止診了脈。
光看外顯的症狀,他心中已確定了七八分,不過看公主的架勢,他又不敢妄下定論,便又細細地診了脈,與他觀察的結果並無二致。
“小侯爺發病之前可是食用了什麼?”
言笙心一驚,果然是她的花生酥糖害了人,“他吃了花生酥。”
黃德海捻着花白的鬍子,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招手喚來醫女,取出了一隻棉布軟包,委婉地請言笙迴避。
雖然說心裡不願意,可是爲了救被她害慘了的大俠哥哥,言笙還是聽話地乖乖迴避了,由醫女領着進內堂等候。
期間,有宮女端着一碟碟尚且算得上精緻的點心進來,可是言笙竟毫無胃口,隨手抓了一塊海棠糕塞進嘴裡,只覺得味同嚼蠟。
清染宮中,素雲嬤嬤左等右等都不見言笙回來,眼看天都暗下來了,難不成又是被太傅留堂抄書了?可明明紅豆說公主最近乖得很,而且太子他們也並未來找茬,不該是被留堂的呀。
“嬤嬤,公主派人回來傳信兒,說此刻在太醫院呢!”西沅受素雲嬤嬤的命令在宮門口等公主,偏偏公主沒等來,等到的這麼一個消息,可把小丫頭嚇壞了,跌跌撞撞地就跑去告訴素雲了。
好生生的怎麼就進了太醫院呢?
其實報信的醫女還未說完,西沅就匆匆跑去通報素雲的,以至於素雲嬤嬤誤會是公主哪裡不好了,而被送進了太醫院。
當下邁開老腿就要去雍華宮裡稟報太后,她心裡那個急啊,太后派她進清染宮時照顧公主的,可她居然把公主照顧進太醫院了,素雲越想越覺得自己老了沒用了,連挑個可心的人都沒挑好。
“太后,老奴有罪,老奴罪該萬死。”還未進雍華宮的朱門,素雲便老淚縱橫地一步三叩首給太后請罪。
太后近日心情正好,倚着蟠籠雕花大椅同蘭心說笑,聽聞素雲的聲音,心裡咯噔一下,手中的蓮花紋亮銀盅 “啪”一聲落地。
轉眼間素雲便進了太后的寢宮,重重地跪在太后的面前,額頭已然磕得發青,血漬未乾。
“何事驚慌成這樣,何曾有我雍華宮的規矩。”太后攏起秀眉,略顯福態的臉龐皺起了許多道深紋,可素雲到底是她身邊的老人,一點點小事可不會如此失態,“阿笙怎麼了?”
“老奴等了公主許久不回來,便差人去找,人還未有迴應,便有太醫院的醫女前來報信,說是公主此刻正在太醫院中。”
“你說什麼?”太后的手指緊緊扣住那雕花大椅的扶手,圓滑平整的指甲中嵌了些許木屑。
素雲垂首低聲回答,“公主此刻在太醫院。”
“備駕太醫院!”太后眸子冷然一滯,適才的好心情被擾得煙消雲散,一心只想着要趕緊去太醫院瞧一瞧阿笙有無大礙,心口像是被千斤大石給壓着,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太后坐着鳳輦趕急趕忙往太醫院去,身邊除了素雲和蘭心也沒有再多帶什麼閒雜人等,就是這樣,也把太醫院的衆人給嚇去了半條命。今日這是怎麼了,先是公主又是太后,他們太醫院衆人皆是如履薄冰。
“阿笙呢?”太后急切地問道。
醫女顯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太后口中的阿笙就是藺陽公主,愣了許久,才唯唯諾諾地回道,“公主在內堂。”
黃德海剛給穆行止施過針,人雖還未醒,不過紅疹倒是沒有再蔓延開來了。言笙嫌棄大廳太涼,命人把穆行止擡到了內堂,所以太后走進來的時候,言笙支着手肘,撐着腦袋守在榻前。
“參見太后娘娘……”
這禮還沒有行完,就被太后揮手打斷。
言笙聽聞皇祖母來了,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決堤了,她心裡內疚得很,真恨不得穆行止起來打她一頓纔好。扁着粉嫩嫩的嘴巴撲進太后的懷裡,瞧那紅紅的眼眶,別提多可憐了。
“皇祖母,都是我不好……”
說着就哽咽了,梗着脖子半天就噎在這一句了。
太后也是心疼得緊,這會兒看到言笙安然無恙才鬆了口氣,摟着懷裡這小人兒,又是心肝又是寶貝地安慰着,奈何言笙的眼淚一點沒有止住的趨勢,不停地呢喃着“都是我不好。”
素雲嬤嬤懸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是落回去了,靜下心來的她沉着一張臉,向紅豆問道,“怎麼回事?”
當着太后的面,紅豆自然一五一十地全給說了。
素雲自然是知道這位姓穆的大俠哥哥,昨夜裡公主唸叨了許久,太后卻不知,倒是對這位讓阿笙如此掛心的大俠哥哥存了幾分好奇。
這朝堂上下姓穆的不少,能入國子監上學的卻不多,太后由言笙牽着走到榻前,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這位穆公子,竟像是不曾見過的顏面。
黃德海在旁緊張地搓着手,若是太后知道自己給這位天魔煞星瞧了病,降罪於他該如何是好。
“素雲,蘭心,可知這位是哪家的公子?”太后揉了揉腦袋,便道自己是老了,竟記不起人來了。
範家雖然獨攬朝綱,可太后娘娘卻甚少插手朝中之事,雖是常有貴婦攜子女入宮參宴,也未曾見過這位公子,按理說不該的,除非是……
蘭心回頭望向直抹冷汗的黃德海,後者深吸一口氣,頗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架勢,“這位公子是鎮西侯家的小侯爺。”
這就對了!
蘭心和素雲心中的猜測被黃德海證明了。滿朝堂上下,也就這位小侯爺身份尷尬,雖是份位不低,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小姐卻甚少與他爲伍,就是宮中有宴會,鎮西侯府的這位小侯爺都鮮少露面。
“哦,原來是穆光家的,上次見他還是個娃娃,難怪想不起了。”太后並不似黃德海想象的震怒,反倒是雲淡風輕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