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這樣暖陽高照, 一連下了半月有餘的大雪,終於隨了衆士兵的心願停了,連呼嘯而過的寒風也溫煦起來。只是, 他們已經沒有雀躍的心情了, 或者說, 這會兒他們的心像被沉進冰封的湖底, 寒透了。
穆行止坐在桌案前, 握着筆寫下的每個字都好比尖刀在心頭鐫刻,孫校尉默默地候在一旁,幾番想說話, 又不敢開口。
“明日找人將這封信交給藺陽公主。”他吐了一口氣,把墨跡未乾的信紙塞入棕黃的信封中。
“將軍, 此去飛鵠關生死未卜, 您不親自和公主道別麼?”瑞公公宣旨時, 孫校尉也在旁,明明賜婚是大喜, 卻在國仇家恨前半點都沒了喜色。
“你也說了此番出生生死難測,若見了她,我便多一絲牽掛。”穆行止苦笑,況且他們只有一個時辰準備而已。“你也去準備吧。”
孫校尉三步一回頭,眼裡噙着淚, 走出了書房。穆行止無力地靠在椅背上, 手下久久沒有力氣。他不敢想象言笙看到那封訣別信時的表情, 他只知道, 如此不告而別, 言笙八成是恨透他了吧。
帳外傳來馬的嘶鳴,穆行止正欲起身, 帳中就衝進一團粉嫩的嬌影,喘着氣定在他伸手就能觸及的位置。“你要出征了,去飛鵠關是不是?”
這一刻像是幻覺,可穆行止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言笙站在他的面前,眼裡的憤怒是真的,悲傷也是真的。“阿笙。”
“你不要叫我。現在猛虎營全員都在準備,馬上就要啓程。我要是不來,你是不是就準備瞞着我毫無聲息地不告而別。”言笙一步一步逼近他,眼裡灼熱的淚珠,就像火油一樣,燒到穆行止心底,將一顆抽痛的心燒爲灰燼。“穆行止,在你心裡,我言笙就是那種想起來好言哄着,卻轉頭就能拋下的女子麼?”
“不是的,阿笙。”穆行止失控地抱住言笙,天知道他現在多害怕言笙口中說出那個“恨”字,他以爲自己悄悄地離開,可看見言笙的那一剎那,他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我怕,我怕看見你,我就不敢離開了,可是我不能,飛鵠關需要我,西孓也需要我。”
“那我呢,我就不需要你嗎?”言笙擡着頭,任憑他緊緊地抱着自己,力道大得幾乎要把她的四肢百骸揉碎了融進骨血裡。
“對不起,對不起阿笙。”穆行止搖頭,在他的眼裡心裡,除了言笙,再也容不下別的女子了,可是自己卻不得不離開,因爲皇命,因爲身爲西孓將軍的責任。
言笙垂下眼簾,心痛得就像萬箭穿心一般,胸口被什麼塞得滿滿的,呼吸再不順暢。她此前任性驕縱,可以肆意地和穆行止耍小脾氣,無非就是仗着凌江遙無度地疼她寵她事事順着她,然而終究比不過聖旨一封。
“阿笙,你別不說話啊。”穆行止吻着她的發心,話語中輕微的顫抖,讓他心裡的恐懼無處可躲。
言笙發了瘋地捶打穆行止,一口玲瓏貝齒咬上了他的肩頭。穆行止不躲也不閃,任憑言笙泄憤,咬到肩膀麻了,言笙隔着絲衣嚐到了血腥味,才鬆口。
“行止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
這般軟弱,這般哀求,這何曾是那高高在上衆星捧月般的藺陽公主,何曾是他摯愛的毫無憂慮的阿笙。如果可以,他也想哪也不去,就陪着她天荒地老。可是他不能放任飛鵠關的百姓因此喪命,西孓國土因此陷落。穆行止放開了言笙,將剛剛收下的聖旨放進她的手心。“這是賜婚的聖旨,若我能殺敵還朝,我們就成親。如果我回不來的話……”
“別說了。”言笙瘋了一樣將聖旨甩開,抓着穆行止的衣領,平滑的指甲扣進自己的肉裡。
穆行止微微含笑,伸手拂過言笙的臉頰,話語中的清淡,似乎像是普通的告別一樣。“我回不來的,它就也作廢了。太后這麼寵你,一定會爲你找一個更好的歸宿的。”
“我叫你別說了。”言笙咬着脣,齒間腥鹹,“我不要更好的歸宿,誰都不要!除了你,誰都不是我的歸宿,所以,穆行止,你一定要給我平安回來。”
“好,我一定平安回來。”穆行止把言笙摟進懷裡。戰場上誰能保證平安?他只能安慰言笙,同時也在麻痹自己。
架上的鎧甲冷硬,言笙觸手撫過起伏的紋絡,甚至能感覺到監在鎧甲上的鮮血滑落的痕跡。握緊袖邊一扯,冰涼的鎧甲已然落到手中。上次雀翎縣暴動時,她來不及與穆行止告別,這一次,她會好好送他,
這是言笙第一次幫穆行止穿戰甲,她也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每一個邊扣都系得緊實,似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束髮戴盔,手法不盡如人意,可是穆行止就安坐着,任言笙擺弄。
帳外全軍已經準備好了,孫校尉只候在營帳前提醒,並不敢進入。
已經要走了啊,時間真快,言笙調整着穆行止的披風,哽咽道,“一定要回來,我等你。”
穆行止握着言笙的手,“等我回來。”
說罷,果決地大步而去,孫校尉在門口躑躅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穆行止給他的信,交給了言笙。“這是將軍給您的信。”
言笙遙遙地看着穆行止雄姿英發地站在校練場的高臺上,面色如鐵,這樣的他看起來嚴肅而悲壯,和記憶中的他相差甚遠。
不用靠近,言笙就能聽到猛虎營士兵震耳欲聾的豪情壯志。
“身跨良駒披戰袍,玉泣低訴揮大刀!誓死剿滅北漠狗!誓死剿滅北漠狗!誓死剿滅北漠狗……”
每一字每一句都擊打在言笙的心底,是啊,她的行止哥哥是西孓的將軍,是要保家衛國的英雄,他是屬於整個西孓的,而不僅僅是她言笙一個人的。
而她,只是一個除了吃和闖禍,一無所能的草包公主。
城外,皇上率百官相送。言笙木然地看着這一切,想失聲痛哭,卻流不出眼淚。
“從他接下虎符的那一刻,就註定會有今天的。”樓宇蒞走到言笙身後順着她的視線遠遠地望向穆行止的背影。“雀翎縣一戰,他盛名初起,也是那次我看清了他的實力,那種厚積薄發一飛沖天的勁,西孓沒有誰比他更適合出戰了。”
“我是不是挺自私的,明明飛鵠關岌岌可危,我卻還想把他留下來。”言笙抽了抽鼻子,心中百感交集。
“愛並不自私!相信他吧,雖然這是一場苦戰,他會回來的。”樓宇蒞輕輕揉了揉言笙的腦袋,“小霸王這麼哭哭啼啼的,我有點不習慣。”
言笙躲開他的魔爪,果然有人開導心裡就好受多了,“小白兔這麼深沉,我也不習慣。”
“別看了,要成望夫石了。”樓宇蒞掰着言笙往後轉,然後推着她擠出人羣。
“我是不是應該瀟灑地跟他告別啊,我剛剛那副鬼樣子,會不會讓他有顧忌啊?”言笙回頭問道。
樓宇蒞點頭,“你要是早這麼想就好了。”
“那他不會在戰場上分心吧?”言笙有些擔憂。
樓宇蒞恨不得賞她兩個爆慄,“你別烏鴉嘴了。”
也是哦,幹嘛想這些不好的,行止哥哥一定旗開得勝,把玉瓏軍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地回北漠去。“呸呸呸,百無禁忌!”
雖然樓宇蒞說要相信穆行止,言笙也是這個告訴自己的,可是晚上還是會做噩夢,一如當初他去剿滅天機閣時那樣。
剛剛賜婚就把穆行止派去邊關,太后心裡也唏噓不已,又擔心言笙經不住這個消息,差人把容司和容華接進宮裡來,給言笙解悶。
言笙隔三差五就把樓宇蒞請進清染宮裡,沒別的原因,就是聽他講一講那時圍剿天機閣的事。同一件事,樓宇蒞講了不下十遍,每一遍言笙都不厭其煩地從頭聽到末,容華覺得自己耳朵都快生繭了,言笙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宇蒞,你都可以去天橋下說書了。”
這是容華對樓宇蒞的評價。
後來,因爲飛鵠關的戰事,朝中的重臣常常被皇上留在軒轅殿談論軍事,樓宇蒞也是其中一員。他知道言笙擔心穆行止,所以偶爾會挑着一些相對好些的戰況告訴言笙,然而言笙並聽不懂,只好耐着性子給她分析解釋。
漸漸的,言笙已經不滿足於總是追問穆行止有沒有受傷,好不好了。她想知道,每一場出戰,西孓軍的贏面大不大,爲何會失利。
一向對書籍敬而遠之的言笙,開始抱着兵書鑽研,書桌上摞起了高高的一堆枯燥乏味的兵書戰法。皇宮清淨了,妃嬪們有什麼新奇玩意兒也敢拿出來擺着,不怕被言笙給搗鼓壞了。皇子公主們也不怕有人再有人從樹上扔“暗器”,走路被偷偷絆一跤了。
三個月,她將宮中藏書閣中的兵書翻了個遍。有時樓宇蒞跟她說起飛鵠關的局勢時,她甚至能敏銳地察覺到漏洞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