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沓舉分開樹木欲往前躍,卻似被一股極強的力量攫住前進不得,力不能支而拖入黑暗中,樹木彈回原處,再無動靜。
“吼!”
白夜展開雙翅,危險地躲過追蹤而來的黑霧,極力向神山飛去。在他身後,一道修長的豹影扭動着,敵不過窮追不捨黑暗的侵襲,嘶吼着被吞沒了……
天光微明,隱現的山影蜿曲如蛇。
秦王稷掌心一道鮮紅的劃痕,一枚黑玉指環其赫然上,冰霧繚繞。他緊皺着眉,目光陰冷,帶着疑惑與不甘。
“大王,巴垠求見。”中庶子在殿外稟道。
秦王稷將指環收好,轉身徐徐坐下,命他二人進來。那姬垠跪下,而一旁中庶子見那秦王襦衣單薄,臉色有些蒼白,忙拿起大裘,爲大王披上。
中庶子退下,秦王稷不動聲色聽那姬垠說完經過,道:“這麼說,烏曜果真死了?”
姬垠窺看一眼秦王陰沉的面容,應道:“回大王,小人敢擔保烏曜死了。”
秦王稷皺了皺眉,既然烏曜已死,爲何這一次不能像吸取那靈彭大人魂魄那樣順利得到他的魂魄?
那指環如冰如火,貪婪無比,他有些承受不住,不然定要再做一次搜尋。
念及此,秦王稷又問姬垠道:“烏曜是靈巫,他被殺,那些守護獸爲何逃竄而不是出來保護他?”
“稟大王,以小人推測,烏曜並不肯與子蘭敵對,所以不許那守護現身,等他嚥了氣,控制不了失了契約的守護,守護便逃去了。”姬垠低頭答着。
“是這樣?寡人也不過湊巧……”秦王若有所思,以指輕叩着几案,徐徐道,“那麼,你看那子蘭,是真的要殺烏曜麼?”
那姬垠帶着得逞之色冷笑,狠狠道:“不管他願不願意,烏曜已死了。衆叛親離,他只能與我們合作。”
秦王稷亦微微頷首,冷笑一聲,回想着他與子蘭會面時的較量。
與上官子蘭合作,本非他所願。
先生張儀將收着女瑤怨魂的指環交給他,使他得到了絕不亞於靈巫的能力。藉助指環打開靈界,有靈異之力相佐,吞併六國奪得天下易如反掌。
然而這指環,他雖能控制,代價卻大,張儀提醒過他,更有其中年亡喪爲證,因而秦王稷不得不顧忌。
何況兩次嘗試,所得雖多,危險卻極大。
正如先生張儀所言,這指環雖能打開靈界之門,然而掌控靈界卻非常人可以做到。
若不是靈均拼盡靈力關閉洞口,靈怪肆意橫行,難免日後殃及自身。他賭得雖有把握,日後用於吞併天下卻不可行。
只有子蘭,他若能得這指環激發靈力,便有足夠力量掌控靈怪,統治靈界。
如此一來,他不得不遵照張儀曾經建議,與子蘭合作。
張儀告訴他上官子蘭身世的秘密,正是爲了此時可以加以利用。
他令奪了姬垠軀體的務昌出來,由他說明真相,子蘭不得不信。
出乎意料的是,子蘭面色平靜,不過幽然傲視着他二人,眼眸如寒冰徹骨。
然而剎那間,殿中狂風大作,火盆迸炸,秦王的手也被碎裂的酒盞割傷。
那一時,秦王稷才真正確定,也許上官子蘭的確擁有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超乎尋常的靈力。
他冒險祭出了那枚戒指,一團黑霧裹着自己的拳頭。子蘭無意間爆發的靈力盡數被吸過去,銀光在那黑霧中跳動,慢慢消失。
想必子蘭見識了這枚女瑤指環的威力,不再輕舉妄動。
他這才道明謀劃之意。
“你我合力,將來,不說這周室天下,蠻夷戎狄皆來臣服,就是天地也能掌握!”
上官子蘭一直冷然不語,然而當秦王稷說出這一番話時,卻分明見他那一雙清明之目幽芒一跳。
上官子蘭也必然明白,無論爲了野心或者爲了性命,都只有合作一條選擇。不過上官子蘭行事手段令他難以安然應對,更是爲了掃清障礙,他便要那子蘭殺掉烏曜,以此作爲證明其決心的條件。
那上官子蘭不置可否,拂袖而去。秦王稷知道他一時之間必然心緒大亂,便令那姬垠暗中跟着,沒想到上官子蘭比他所想的更加絕情冷酷,真對烏曜動手。
想到這裡,秦王心情大好。他不動聲色看着面前跪下的人。
秦王知道他面上恭順,不過是因爲懼怕和依賴這指環力量。雖說承了姬垠的軀體,務昌卻時時強調他百濮首領後裔的身份,以期將來能再建水上之國。
而他定要讓這剛硬的人完全臣服於他,不敢有異心。
於是不緊不慢道,“務昌……我看,你還是以姬垠爲氏名爲好。將來寡人將這漢江濮水交與你統轄,總要名正言順,你就繼承姬垠巴國儲君之名,如何?”
姬垠猶豫良久,滿眼屈辱,牙關緊咬。最後似狠了狠心,勉強應道:“……垠遵命。”
楚,王宮廢墟。
“羋環?你說的是秦國先惠文王之妃、當今秦王庶母羋八子?”鄭袖端立於荒臺之上,垂眸淡淡道。
這裡是靈王燒燬的宮殿廢墟處,百草蕭瑟,白露飛霜。
靈均道:“是,我問的就是她。她到底是不是半巫?”
鄭袖默然片刻,冷冷一笑,道:“你心裡已有了答案,又何必問我?”
“你……”靈均一頓,忍住怒氣,“夫人明知有半巫血統者,不可嫁於他國,爲何隱瞞此事?”
半巫者,是那些擁有靈血而無靈力的人,他們中有極少數能夠激發出不穩定的靈力,而多數,不過是將靈血延續至後世,也許孕育出新的靈巫。
爲此,楚王室中俱有靈血的巫與半巫女子都不得遠嫁外族。
如今秦王竟能使用指環打開靈界,他不能不猜想他身上流着靈血。那張儀再是厲害,折壽相抵,也不過能施展靈戒的三分能力,這也是靈均並不着慌的重要原因,然後此後一系列變故令他不得不重新審視秦王來歷。畢竟,喚醒靈戒,必須祭用靈血。在秦王身邊,誰可能有靈血?當想到那秦王稷,靈均自然想到他聽烏曜提及,子蘭被巴人抓去祭神,那神秘的秦國公子。
烏曜雖有所隱瞞,靈均也想到那個人可能是嬴稷,而假設他是有靈血的半巫之子,那詛楚的成功就順理成章了。
嬴稷的生母,正是羋環。
楚秦聯姻時,那羋環不過十二三歲。靈均忙於宗禮祭祀大事,忽聞所選女子是右尹之大女羋環,是鄭袖在參與舞祀的女子中挑選的。爲求兩國和睦盟成,嫁得很匆促。靈均以爲鄭袖已確定那女子不是半巫,他也就不再追究。
此時想來,深悔自己疏漏。
鄭袖蹙了蹙眉,譏誚道:“你憑什麼如此與我說話?我鄭袖今不如昔,世態炎涼,靈均大人也是這樣欺人之人?”
“夫人!”靈均欲言又止,側開臉去。
“夫人?哼!堂堂靈均大人,竟將前王夫人約至此荒無人跡之處,居心何在?”鄭袖冷笑了笑,
靈均又是一頓,不由躊躇着,欲言又止。他並非不知這樣不妥,只是事關重大,他只好這樣與她見面。
鄭袖卻不退讓,冷笑着說道:“你質問我當年過失,卻忘了當年我所受之苦。我本是鄭國公主,鄭國將爲楚所滅,我竭力哀求,希望你向大王進言,不要亡我宗族,你曾做過什麼?我是巫師,最後卻不得不成爲楚王之妃,那時,答應保護我的師兄又在哪裡?”
靈均聽她提及往事,臉色一白,抑不住愧疚悔恨之情。
“你以爲那羋環是什麼樣的女人?你又以爲我心甘情願陷在這深宮苦海中麼?女嬃女瑤得了自由,我卻不得不放棄神職,不得不放棄我真心所……我的不公又能向誰訴?”鄭袖一步步緊逼,滿含悽楚怨恨,好似壓抑多年的積怨終於得以宣泄,“正是因爲你,我知道,不可輕信他人,不可依賴他人,我只有憑一己之力,達成心願。這後宮裡,凡我所有,就算不是我所要,別人也休想侵佔;凡我所得不到,別人也休想得到!”
“袖……夫人!”靈均痛苦難抑,他擡手想要阻止她說下去,卻不知該怎麼做。
那些塵封往事如刀,只要一提及,便鋒利依舊,在心上劃出血淋淋的傷來。
鄭袖不再說下去,扭過臉去不看靈均。
那些鬱積心頭的痛苦一時得到釋放,她不必強顏歡笑,不必斟酌詞句,不必費心算計,她是不是應該感到無比痛快?
淚水冰涼滑下臉龐,眼前迷離。
白草零落支離,曉風如吟如泣。
靈均知道鄭袖恨他,然而當鄭袖說出這些話來,他仍沉痛和震驚。
他們一起一直掩蓋着的傷那般深重,不可能痊癒。
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靈均強自冷靜,道:“靈界被秦王稷打開了,事情緊急,子蘭也有危險,我必須奪回那指環。你在宮中,多保重。”
他還能說些什麼?也許,這一切的罪責,全都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力阻止災禍延伸。
望着他的背影,鄭袖一聲輕笑。在他那裡,永遠都有緊急的事情,永遠爲了別人。是了,她本來就不指望他,不需要他,又何必計較。
一隻當扈鳥出現在靈均面前:“大人,快回去!靈曜大人出事了!”
“什麼?”速風出現,靈均最先想到是子蘭有了危險,不曾想烏曜竟有事,當下大驚。
趕回家中,見鬱姝在那牀前已哭成了淚人。
“先生,先生快救救烏曜!”鬱姝見到靈均,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含淚叫道。
靈均先點點頭,示意她不要慌亂,然而他轉頭見到蘆呈,心裡一沉。
那蘆呈面上毫無生氣,眼神沉痛,見了靈均一滯,靜靜行了禮,卻說不出話。
靈均急步到牀邊,抓起烏曜手來,冰冷僵硬,無一絲生機。雙眼緊閉,那平日嬉笑的臉蒼白無色,鼻前沒了一絲氣息。
他不敢相信,掀開被子,被血浸透了的襦袍已半乾,劍傷宛然。
“是……是誰?”靈均顫聲道,忽然有點不敢知道答案。
蘆呈默默將子蘭的劍遞過去。靈均如燙着一般,猛然起身:“不,不會……”
他轉頭看見鬱姝希冀的眼神,竟不能說下去。
鬱姝絕望地低下頭,忽又擡起,跪倒在靈均腳下,大哭着道:“先生,救救烏曜,你一定能救活他,他不會死的,他不會死……”
靈均不忍再聽她哀婉悲痛之聲,邁步出了房間。蘆呈緊跟着出來,靈均掃了一眼他手裡那把寶劍,心裡一顫,忍不住問道:“真的是他?”
蘆呈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就在楚軍一處偏僻營房外。我趕去時天色尚早,那裡沒有別人。”
“你怎麼知道烏曜有事?”靈均這纔想到。
蘆呈答道:“烏曜曾命白夜來傳,說大人受了傷需人照顧,又怕那秦王趁機來傷害大人,所以要我來。不過……”
院中忽然有響動,兩人正欲走出廳堂,一陣風捲入,帶進來一個小巧的身影,看見靈均與蘆呈,“嗚嗚”驚喜不已,卻說不出話。
靈均與蘆呈細看,這女子不過十四五歲,行止匆匆,一臉的汗,嘴角還有血跡。那細眉緊蹙,斜尖杏眼透着焦急,尖下頜亂搖,似有什麼話說。
“珞珞?”蘆呈搶先問道。
那女子驚喜地連連點頭,小嘴緊抿着,“嗚嗚不已”,手護在胸前,四下裡一掃,拔腿便往烏曜房中跑去。
靈均黯然的眼睛忽然一亮,快步跟上去。
鬱姝正在驚疑,靈均一把抓住珞珞,問道:“你能救烏曜?”
珞珞拼命點頭,靈均大喜過望,疾步移到烏曜榻前。蘆呈也明白過來,忙拉開鬱姝,將那房門一關,飛快佈下禁界。
靈均也已運起靈力,籠住烏曜全身,做好了準備。
珞珞緊捂着嘴,再忍不住,“哇!”一聲張口,一顆赤色的魂珠帶着血滴躍然而出,灼灼生輝,在空中打着轉,似要飛去。
珞珞小手一彈,一道金色的靈光繞在那魂珠上,捆縛着將它引向烏曜。她這麼做得頗爲吃力,櫻脣緊咬,雙眉擰緊,汗如雨下。
靈均卻只能暗中祈福,不敢妄動。
通常人魂魄如煙易散,須隨身下葬安定,然後轉入靈界去,澄淨化生。而靈巫的魂凝結成珠,先進入幽都,再得轉生。
至於牽引魂魄、魂珠,救活死人,是違逆天道,也絕非輕易可做到的。珞珞雖是幽都之神靈,不知她冒了多大危險歷了多少艱難做成這樣的事。
那魂珠悠悠轉動,進入了靈均設下的靈光圈內,慢慢進入烏曜身體裡。紅光消失,珞珞才收回靈力,登時身子向後軟軟倒下,人已昏了過去。
鬱姝急忙抱起她,挪到一邊。
靈均接着運起靈力,將烏曜整個身體護住,在魂珠安然歸位之前,不得不始終如此以靈力相護。
“先生?”鬱姝問道。
她安頓珞珞休息好,再次進了烏曜房中,見先生雖穩穩護着烏曜,但臉色極差。先生剛剛身體復原,她擔心這樣下去有更大傷害。
蘆呈也有些擔憂,便對靈均道:“大人,不如讓我來吧。”
靈均先是搖搖頭,蘆呈又道:“珞珞用自己的靈體牽來魂珠,一時耗力而已,等她休息好了也能幫忙,您先休息,還是讓我來吧。”
靈均覺得他說的有理,也擔心自己支撐不住,點了點頭。
事情交給蘆呈,鬱姝扶着靈均回到房間,小聲問道:“先生,要這麼護着多久?”靈均看了看她,道:“也許兩三天,最遲七天,只是……”
鬱姝不知先生爲何欲言又止,想了想,又問道:“如此,烏曜就沒事了吧?”
靈均停了停,眼神卻反而複雜沉重,最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鬱姝一顆喜悅的心瞬間跌回谷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