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鄭袖與靈均衆人離開,蘆呈笑道:“子蘭,大家有一個月未見了吧?何時你得空便來靈均大人家聚聚,今日烏曜去令尹昭陽大人家去了,也不知何時回,他倒是很惦念你。”
“好。”子蘭也微微一笑
“那麼,我去前面看看,你與鬱姝多聊一會。”
蘆呈自去陪鄭袖夫人與靈均大人察看,鬱姝知道他是特意如此,感激一笑。
“來。”蘆呈走遠,子蘭將她手一拉,出殿繞過長廊往靜僻處去。鬱姝任他拉着跟着走,他的手很溫暖,身上是淡淡的熟悉的香氣,他配在腰間的還是那時登山前給他做的香囊,經歷那麼多事竟然沒有丟,與他今日這一身與紫色黑邊金紋鑲邊的衣袍頗相襯。忽而想起夫人說的話,急忙問道:“你生病了?真好了麼?”
子蘭帶她到了高臺旁側背風的樓閣,這裡偏僻些,現在大家都去排練去了,更沒有人。
子蘭皺眉不答她的話,雙手握着她的手呵氣,道:“你不要管別人。手怎麼這麼冰冷,現在天寒,怎麼也不多穿一點。”“我現在不冷,跳舞時穿多了怎麼動得起來?”鬱姝看着他生氣的樣子,心裡卻很高興,低下頭,聲音也低下去,“再說……你怎麼是別人了?”
子蘭沒有說話,眸光墨玉般潤澤,指尖帶些溫涼輕撫在她細嫩的臉上,鬱姝臉上反而發熱。
“那些事情有蘆呈師兄和烏曜,你就呆在殿裡,不要陪着他們在外面吹風。”子蘭的聲音就在耳邊,去年臨走前他也只比她高小半頭,如今頭勉強抵着他的下巴,細細的呼吸吹着額上碎髮,鬱姝不敢擡眼,點點頭。
她知道若不答應子蘭,興許又要費他拗上半天,她還有好多話要問他。鬱姝反握住他另一隻手,輕道:“你病了?”
“你看我像生病了嗎?我只是想偷閒出來罷了。”
“離開宮中一年這麼長,你父王責怪你沒有?”
“我出宮是母親允准的,父王那裡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這些你也不要管,我母親叫你去見她是不是?”
“……是。我,我還沒去,蘆呈說他已稟明夫人的,等忙過這一陣讓烏曜陪我去。不過……”鬱姝吞吞吐吐,她心裡是不想去的,所以覺得不去高興,能拖一天是一天,子蘭知道他害怕什麼,現在這麼一問,仍叫她心虛起來。
“那樣也好。其實母親只是想了解祭禮的情況,她已來看過,你也不用再去了。以後有什麼事來不及找我,就和烏曜、蘆呈師兄商量,聽他們的就是了。”
“嗯。”鬱姝笑笑,瞧着他略微瘦了的臉,自我寬慰,如今大家都忙,他在宮中幫太子處理事務,肯定更加操心。她猶豫了一會,還是小聲問道:“太子……有沒有刁難你?”
“他能怎麼刁難我?你以爲還是小時候嗎?”子蘭淡淡一笑,眼底出鞘劍光一寒,“他更休想欺負你!你如今有烏曜他們陪着住在先生那裡很好,凡事都有人照應,記得不要輕易入宮。”
鬱姝點頭,她不想再惹起不愉快的回憶,轉了話題道:“那你什麼時候可以……來先生這裡?要到春節了呢,今年有烏曜和蘆呈師兄在,一定熱鬧。”她其實更想問他和先生之間又出了什麼事,可是烏曜叫她不必多問,她也知道如果子蘭不想說,她問也無用。
“再看吧,我出師就是成人了,自不能和從前比。父王現在讓我協助太子,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子蘭看鬱姝一臉擔心,沒有再說下去,想了想,問,“烏曜呢?他也該回來了。”
話音才落,遠遠有人喚着:“公子,子蘭公子。”聲音不大,帶些焦急,一會又沒了。子蘭轉頭看看,從懷中拿出一隻比手掌大些的盒子,放在鬱姝手中,道:“我得空就來找你。”說完,繞過樓閣離去了。
鬱姝站在原地怔神,沒想到匆匆一見他就需走了,很多話還沒來得及說;然而見着了心裡稍安,在這都城王宮裡兩人離得這麼近,可有時覺得比在楓香村等着子蘭登山回來的整一年還害怕惶然。低頭看看手中的東西,木香幽醇,是一個紫檀木盒,盒面鑲以深色錦,輕巧精緻。
“行了行了,我幫你去找就是了,你先回去,不要再到處亂叫。”
“是,烏曜大人。”
烏曜把找尋子蘭的僕役打發走,慢悠悠晃到不遠處在亭欄邊靠着坐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烏曜扭頭,子蘭從閣後轉過來。
“譁,你真在這啊,碰巧啦,我是辦完了事想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下,誰知碰到那個傢伙到處喊,說夫人急着找你。鬱姝呢?怎麼不多說一會話?”
“她去忙祭舞的事。你見到我母親了?”子蘭也過來,看看烏曜靠着的斑駁木欄,蹙一蹙眉。
“看見了,大美人啊!比起武羅燁羅大人也毫不遜色!”烏曜搖頭晃腦,子蘭瞪他一眼。
烏曜看他還在那裡嫌這嫌那,便拿衣袖胡亂擦拭幾下一邊的欄杆,嘟囔道:“真是多事!坐吧!山上什麼樣你不也過了?回來就臭講究!”子蘭滿意了,懶懶倚在烏曜旁邊:“反正你不講究,何必計較。”
烏曜笑,陰陽怪氣:“我不計較,反正我們的衣服都是鬱姝和隔壁大嫂洗,髒了沒關係。”子蘭踢他一腳,惡聲道:“你成天就是偷懶,還要她做那麼多事!”
“心疼了?你怎麼知道我偷懶?我腿都快跑斷了!”
“我幾次派人去找你。”子蘭頓了一頓,“你見過我母親了——你知道,她不喜歡鬱姝。”烏曜沒說話,那個極其美麗溫柔的女人,和阿母顯然不一樣。
“……她總是爲你好。”
“我知道。”
“找我幹什麼?”
“我同鬱姝說了,有什麼事我不在,你替她拿主意,你只記着要對她有利,一切總有我來擔當。”
“哇,這麼信任我?”烏曜一拍他的肩,拍得子蘭一歪,“你不說未必我不知道幫她?你倒會拿我獻殷勤!”
子蘭顧不得和他鬧,沉默一會,正色說:“我母親,她想做的事總要做成……三年前,她找過鬱姝。”
“三年前?”
“就是鬱姝離開都城之前。”
“你的意思是……你猜鬱姝是被夫人逼走的?不對吧,鬱姝說她是和你吵了架纔去找師父。”
“我不是猜測,事實如此。”子蘭擡眼,嘆一口氣,“母親也不用逼她,你想想鬱姝的性子,她自己受委屈也不要緊,最怕的是連累妨害別人;先生要她留下,她會只爲了我和她鬧氣這個原因負氣而走?她之前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先生不同的想法。”
烏曜覺得有理,他當初也奇怪,想着鬱姝居然能這麼大膽。而鬱姝瞞着這一層始終沒說,他不由也嘆氣:“我明白了,你放心吧。而且,鬱姝沒有你想得那麼沒主見。不過啊,你不要總讓鬱姝夾在你和師父中間爲難,師父也夠遷就你了,你要是我的弟子,敢這麼無禮我立刻給你好看!”
子蘭冷笑,偏開烏曜虛晃過來的拳頭,:“你是關心先生還是關心鬱姝?”
“我都關心!我看師父也習慣你的惡劣了,我看不慣也沒辦法,只要你記得答應我的不傷害師父的話,我不管你;不過鬱姝就愛多操心,你這不是在折磨她?”
“那你要我怎麼做?假惺惺保證自己不會再做什麼事?你覺得虛僞一點比較好?”子蘭陰沉着臉。
烏曜笑道:“你以爲你不虛僞啊,你就是個僞君子!上次見你在那些官員面前的樣子,我都噁心得要吐了!寧可看你橫眉冷眼鬧脾氣,也比這惺惺作態強!”
“那不一樣……”子蘭又沉默了。有什麼不一樣?他並不想多說。
“你不累啊?我看着都累,我這趟來都城,就再次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絕對要回去!我恨不得把師父也帶回去,你看他在這裡表面上風光無限的,我看着卻全是委曲求全,既然人人都能做到的事,何必要他來做?”他看子蘭始終不再發一言,嘆了嘆氣,“算了,人各有志。你找我就是爲了鬱姝吧?你快去吧,你母親找你呢,她爲了鬱姝的事還真費心思啊。”
烏曜先起身欲走,子蘭道:“她這次倒不是真要見鬱姝。我是怕忙了很久不見,鬱姝自己亂想。而且我找你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事?”烏曜轉過身來,子蘭沒有立刻說下去,他忍不住問道。
“那次襲擊我們的巴巫往都城來了。你別問我怎麼知道,你也可以告訴先生,只是別說從我這裡得的消息。”
“他們來做什麼?”烏曜眉頭一皺,收了笑容。
“還不清楚。但是,十三年前他們追蹤女瑤大人,甚至下毒,去年峽谷伏擊,都是爲了抓你,你最好小心。”子蘭說完,起身,拂拂衣襟離開。
烏曜站着沒動,神色轉而凝重。
深夜,王宮。
園中一片索寞,廊臺口的火光照過來,樹影兀默。窗櫺前長長的枝條似網,搖曳處夜空紛碎,星點零落。一股濃郁的香氣隨風溢向窗外,子蘭輕一蹙眉。回頭去看,宮女鋪好牀褥,正在薰爐前點香。
“不必了,你下去吧。”
“是,公子。”那宮女擡頭,雙眸觸着子蘭的目光,慌得手足無措,忙將薰香盤放下,片刻退到寢殿口垂手站定。
子蘭不再理會,等室內香味散盡了,關起半扇窗子。
“公子,我來。”子蘭轉頭,那宮女又慌忙過來,伸出一雙細白的小手。
“我不是叫你出去嗎?”
子蘭語調平和,然而這話卻不善,宮女嚇得縮回手,小臉羞紅,一雙秀美的大眼睛漾着水光,不知看向何處,囁嚅道:“司宮大人說……輪值時我需在殿裡守着,公子有什麼要求便吩咐奴婢去做。”
她約莫有十一二歲,低頭忍淚站着,輕咬嫩脣,削肩瑟縮,楚楚可憐。子蘭心念一轉,轉身坐回位上,待她關好了窗子,便問道:“你是何時入宮的?叫什麼名字?”
“回公子,我叫淺辛,今年重陽後入的宮。”
他回都城後,母親就說知他出師須得許多時日,因此把原來服侍他的兩個侍女兩個小僕都調走了,這次回來,母親就換了身邊能幹的僕役伍休和宮女淺姜給他,又從新進的男女奴僕中挑了兩個照顧他起居。子蘭也無異議,且又一直不在宮裡休息,便只把那新來的伍田帶在身邊,今日從外殿回來歇息一晚,想不到母親給他挑的侍女是這樣一個。
他心裡有幾分清楚,漠然道:“你出去吧,我這裡不必人守值,叫淺姜明早過來就是。”淺辛忙不迭應了退出去,關上寢殿門。
子蘭雖覺疲憊,仍毫無睡意。
今日下午,當着母親的面,他再一次拒絕了先生要他參與社祭巫歌的事。如今城中都已傳開,他的腿疾蒙神靈賜福治好,那些說他不祥的言語自然弱下去。也許先生轉而希望他只成爲一名巫師吧。當他拒絕時,靈均靜靜端坐着,一語不發,身旁几上的茶盞中,新葉輕浮,茶香嫋嫋。
他又令先生失望了。
想到明日以後還有許多事要忙,子蘭慢慢走到牀前。除下外衣,手無意觸碰到腰上綴着的香囊,他拿起來細細嗅着,香氣已很疏淡,卻是他最喜歡的香。鬱姝在鄉野間找到的蘭草,比都城裡或進貢入宮的香料都好的多。每年春日開始,鬱姝都會抽空替他做新的香包,只除了她離開都城的那一年。其實只需重填香草就好,她卻一定要新做。
這麼一想,子蘭將外衣擱在牀欄上,取出牀旁櫃中一串香囊,有五六個,是這一次回都後他欲回宮住,鬱姝讓他帶回的。一時忙碌也沒有戴在身上,子蘭挑出兩個,淺金的雙魚、黑底繡花的菱形,解開綴繩換上。又拿了一個欲放在枕下。手觸到一個小囊,一絲獨特的香味飄出,子蘭一怔,凝視一會拿出,鬆開束口,幾顆殷紅的豆子滾落手上,是植諸的種實。這麼多香囊的香氣裡,它的香氣分明,不落尋常。
“蘭,這個給你。”
他們在回都城的路上歇息,靈均掏出一個小小的黑色袋囊,藉着篝火的光,子蘭看到靈均從中拿出幾個乾癟的褐色豆莢,緊緊裹着飽滿的豆子。靈均剝開一個莢,昏暗裡幾粒鮮紅跳出來,圓潤而香氣撲鼻。
兩人身邊烏曜躺在乾草墊上睡得正酣,似乎聞到了香氣,夢裡還嗅嗅鼻子,翻了個身。
“這是植諸的種子。燁羅……大人說,服下植諸花莖葉,最能夠令人安睡,驅除抑鬱與噩夢。可惜的是植諸不能隨處種植,而果實也不是開花即有。它的種實堅硬易於留存,長年香氣不滅,也有類似效果。我從燁羅大人那裡要來這麼幾顆,你把它放入香袋裡佩着。”
子蘭未動,陰影裡他眼睛灼亮盯着靈均,不吭一聲。靈均拉起他的手,將小囊放在他手上。子蘭這才握着小囊,默默縮手,靈均握着他手腕的手忽的一緊:“蘭你……”子蘭下意識要掙脫,瞧見靈均變了臉色,他心裡冷笑,索性不動,任他捏住手腕,查探個完全。那玄螭被釋放出身體,施此束咒的巫師只要一接觸經脈,就能察覺。
“你,你已經……你都知道了?”靈均臉色煞白。
子蘭則一臉平靜,暗暗攥緊了拳頭,冷笑道:“我知道什麼?”
“是,我應該早想到,沒解除束縛你如何能過得了那些地方。”靈均鬆開了子蘭的手,聲音有些沙啞,眼神裡竟有寬慰,苦澀笑道,“是崆奪大人替你解除的對麼?他本來就不同意我這麼做。這樣也好,比起讓你遇險難救,我也會選擇如此。”
“可是你從來都沒想過讓我出師是不是?”子蘭壓低的聲音裡有抑制不了的狂暴,先生就這樣承認了,一點也不猶豫!“我竟要感謝燁羅大人,不是她將你擄走,女嬃大人也就不會替我舉行出師儀式,我更上不了崑崙山!”他不想吵醒烏曜,憤而起身,大步向黑暗走去。
“蘭……”靈均急忙起身,幾步跟來。
子蘭兀立在山邊,身影倔強挺直。
“蘭,對不起……”
子蘭轉身,悲憤的目光逼視靈均,夜風吹亂頭髮。
“你不要和我說對不起,對不起的是我,我從來不肯按你說的來做,從來也不是你希望的好弟子!但是……但是,我一直都……”子蘭欲言又止,舉起手中裝着植諸的小囊,苦笑,“你總會這樣,你不怪我的忤逆,怕我做噩夢陪着我,還特意找來這個……可是,在這些之後,你比誰都心狠!”
黑色的小囊被丟在了腳下草叢裡,靈均的臉在月光裡更加蒼白,他向前探出一步,又遲疑地停下,修長的身影在層層樹影前帶着一種陰鬱悲哀。
子蘭不看他眼中的痛苦與愧疚,這種神情,他記起來,他一直是熟悉的,正因此,子蘭更不肯原諒。
“是你叫我不能放棄自己,是你跟我說我可以擁有自己的夢想,是你教我練習巫法……哈哈,還是你,根本就從最開始用束咒扼殺我的一切!既然你這麼做,又何必從那樣的噩夢裡救我?是覺得你的良心過不去?你以爲這些小恩小惠就能補償所有?”
“蘭,我……我只希望你活得好好的,現在的你,可以得到很多幸福。”
“什麼幸福?像小時候的禁錮?像鬱姝……受衆人的排斥欺侮?像你一樣,身爲國師竟被趕到鄉野去?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就這麼糊里糊塗地過下去?我不是烏曜!他可以什麼都接受,我不會!你們騙他,對他好,就讓他連自己母親的仇也放下,如果是我,絕不可能!”
“蘭……”
靈均一震,走到子蘭的面前。子蘭還只有十四歲,微微仰頭的姿勢,決然中透着悲涼。還在這孩子很小的時候,靈均就難以承受他聰慧固執的目光,要看透你心裡一樣。是以他儘管愧疚,仍覺得自己鎖住他的靈力是對的。而如今,這一做法卻讓子蘭產生了懷疑。
然而,只要願意,靈均還是可以讓他什麼也不知道,這是唯一可以保護他的選擇。
靈均轉身往回走,拾起小囊,滑亮的黑髮遮住他的面龐,沉默似黑暗一般壓抑。
子蘭看着靈均走遠,背影蕭索,白衣沒入黑暗。冷月無聲,夜風似要灌滿整個身體。
後來,先生還是讓鬱姝將種實給了他。
紅圓的豆粒在子蘭眸中綻着豔色,香氣沉澱入他心裡。
不解釋,更不申辯,不歡而散,或者貌合神離,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和先生之間的對話變成這樣了?
他感覺得到先生隱忍中的顧忌,甚至是恐懼。正以由此,他不甘心。子蘭緩緩握緊植諸種實,總有一天,先生會知道他是正確的。他要做的事,無人可阻。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沒有什麼要說的。
看文愉快!各位多多和阿飛交流哈!有疑問儘管問,有意見儘管提,好聽的話儘管寫,都是多多益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