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大人,請問安石先生呢?”王拱手恭敬地向王彪之問道,這位短主簿輩分太低了,見個人都得執禮。王彪之是王導的侄子,正是王的叔叔,而謝安雖然年紀與他相仿,但是人家的伯父謝鯤、父親謝裒都是與王的祖父王導同朝爲官,本人更是與王的叔叔王羲之結成晉秦之好,這輩分算起來也是王的叔叔。
“你找安石有什麼事嗎?”王彪之放下手裡的書卷,撫着銀白的鬍鬚問道。
“回叔父大人,”王家是東晉當世名門世家,自然以禮教治學傳家,所以這禮法上的規矩當然不一般。王恭敬地彎腰向王彪之答話,不過他的心裡卻對自己這位叔父不以爲然,甚至還有些不滿,自己爲了保全晉室忙前忙後,你們幾位重臣卻在這裡悠哉。
“我在他處打探到一些訊息,知道北府國學萬餘生員教授將上表朝廷,請受禪一事,各州州學學子和教授們也紛紛上表,附和受禪一事。而北府三省更是囂張地很,中書省、門下省衆人準備叩闋上表,請行受禪一事。但是最讓侄兒擔心的是從宮裡傳來的消息是太后和天子似乎已經認命了,準備賜九錫,這豈能兒戲,所以侄兒想找安石先生商談一二。”
自寧康二年春天曾華將天子、太后和朝臣們遷到長安來之後,整個江左朝廷已經名存實亡了。曾華以監國地名義將大權盡收己手。先是將北府“三行省”升級爲三省,和樞密院一起直接接管了朝廷權柄,接着曾華上表認命的荊、揚、江、廣、交、寧刺史及各郡守和縣令紛紛在北府當地駐軍的護送下上任,接管了江左諸州的地方權力。
寧康二年五月,太后、天子和一干朝臣剛剛到達長安,曾華以江左諸州轄域廣袤,上表將荊州以大江爲界一分爲二。北爲荊州。南爲湘州;北豫州依舊爲豫州,治許昌,南豫州改爲廬州,治廬江,淮南郡,廬江郡。宣城郡和新城郡被劃在其治,讓江左地區一下子多出兩州,然後藉口整頓地方,肅清奸逆,將江左地方完全梳理了一遍,除了衝要郡縣全部換上北府嫡系外,其餘過半的官吏都有北府背景。
寧康二年十月,應三省所請,天子和太后下詔,加曾華爲相國。正式開始受禪的第一步。而在這段時間裡,曾華繼續削減江左實力,朝臣、名士和江左大世家嫡系數千人全部遷到長安。其餘世家等數千人遷至洛陽。僑姓世家(永嘉之亂後,江右世家郡望南渡過江的都被稱爲僑姓)被勒令分家,各遷回故里。而其餘江左陸、沈等原居世家因爲在五斗米叛亂中元氣大傷,北府沒費什麼力氣便將他們分散遷徙,一部分北遷至長安、洛陽。留原居地也是被勒令分家。分置各郡縣。而大量無主地部曲、佃戶(主人家都在叛亂中被殺,他們雖然是被裹挾從逆。但是從律法上說都是“有罪”地)與被贖出來的部曲、佃戶一起授田安居。由於江左大小世家豪族都欠有北府商人一筆貨款,北府以此爲基礎,要求各倖存下來的世家以部曲、佃戶做抵押,清還這筆欠款,而衆江左世家、豪族也明白了北府的“經濟大棒”不是吃素的,但是大勢之下,誰也不敢吱聲,只得乖乖地執行,而一部分欠款較少則獲得真金白銀的補償。
不過曾華不會把人逼到死路上去,這世家豪族怎麼說也是天下地一塊柱石,尤其是在江左地區。曾華下令戶部和商務部進行清算,按照各世家豪族願意“贖給”官府的田地、佃戶部曲,摺合成現錢,然後算入江左各地設立的商社、工場、礦山的股份中去。北府商社、工場和礦山賺錢的本事江左各世家豪族是看在眼裡的,以前是想入其門而不得,頂多就是一個合作關係,大錢都讓北府賺去了,現在居然能算上“股份”了,這讓江左世家豪族們好一陣爲難。
收了股份吧,這一輩子榮華是不用愁了,可惜田地、部曲都沒有了;不收吧,光靠那點田地,小康之家是沒有問題,可是要想過上以前的日子是不用想了,早晚會敗光家產。猶豫了一陣子,這些被分遷的世家豪族們終於想明白了,自己不能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個時代已經變了,自己必須要緊隨這個時代的變化,否則會被歷史和時代所拋棄。
將江左朝廷的實力收拾得差不多,北府又開始嚷嚷了,請求曾華受禪地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畢竟天下大勢已經擺在那裡了。開始的時候,各地“改朝換代”的祥瑞一個接着一個出現,不過很快被曾華等人斥退了。身爲聖教最高領袖地曾華不缺這些“天意”,而且對這些自己玩剩下的把戲更是不屑一顧。祥瑞風消失了,可是“民意大潮”卻洶涌而來。國學,州學,各地鄉紳士郎,軍中將士,宗教人士,名士教授,紛紛聯名上書,請曾華受禪。
而在這股大潮中,總有些不和諧的聲音,他們都是晉室的死忠分子,他們就像是與戰車決鬥的螳螂,雖然勇敢但是卻充滿了悲壯。王就是其中一個。
“安石應方平(袁方平)所約,去雍州大學講學去了。”王彪之淡淡地答道。
“雍州大學?安石先生又去雍州大學去了?昨日不是還在長安大學嗎?不知叔叔能否告知侄兒,安石先生何日能回來?”王很鬱悶地繼續問道。
“估計還得有個幾天吧。”王彪之擡頭看了一眼王答道。
“叔叔,北府和秦王步步緊逼。我們不能再退讓了。”王猶豫了一下,彎腰拱手施禮道:“還請叔叔和安石先生出面,振臂一呼,召集天下有志之士共同匡扶社稷。”
王彪之默然許久,最後纔出言問道:“元琳,你知我這些日子在看什麼嗎?”
王聽得一愣,心中雖然滿腹地不滿。但還是恭敬答道:“侄兒不知。”
“我這些日子一直再讀北府所立地律法。”王彪之從書桌前站起身來。書桌靠椅都是北府特有的東西,但是幾經流傳,如王彪之這樣地江左名士也已經習慣使用了。
“北府所立律法有《刑法典》和《民法典》,有《官府體制法》,有《商法》,有《教育法》。有《賦稅法》,有《度支審計法》,有《戶籍法》,有《宗教事務法》,有《兵役法》,有《情報保密法》,有《邸報出版法》,有《驛郵法》,有《鹽鐵專賣法》,有《海事法》。有《水土山林禁時法》,林林總總有三十餘部。”王彪之一邊緩緩走到王的跟前,一邊一一數道。
“如此多的律法。正想不通江右百姓怎麼受得了?重典繁律,最後還不是綱紀敗壞。”王很不屑地接言道。
“元琳,你真的這麼想嗎?”王彪之揮手示意王坐下後,然後坐在旁邊地靠椅上幽然嘆息道。
“叔叔,侄兒我…”王無言以對。他當然知道北府這麼多律法不是胡亂立地。
“我和安石這半年來奔走長安各處。交遊各色人等,就是想了解北府到底有多強盛。”說到這裡。王彪之看了一眼王說道,“元琳,當你第一次進入到長安時,你的心裡難道沒有感受嗎?”
是啊,當時江左朝臣來到長安時,第一個感覺就是這纔是真正的王者之城,這纔是天下的中心,他們心裡的震撼不言而喻。
王沒有做聲,但是王彪之卻明白,恐怕自己這個侄兒和自己一樣,對於北府的強盛,對於長安地繁華,對於咸陽那滿城的工場,對於北府路上忙碌的商旅,對於北府田地上那些滿是笑臉的百姓,他們到現在心裡還滿是那揮不去的畏懼和無奈。
“除此之外,我們還要知道北府爲什麼會如此強盛!”王彪之默然了一會繼續說道。
王低着頭,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叔侄倆坐在那裡相視無言,整個書房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知了在拼命地叫。
“叔叔,那你看明白了嗎?”王終於擡起頭開口問道。
“秦王,景略,冰臺,素常,武子,武生都是不世英傑,北府猛將如雲,謀士如雨,齊心協力這纔有今日這強盛。可是世事無長久,誰也不知道數十年後北府還會不會強盛呢?會不會像魏晉一般?”王彪之坐在那裡,低首沉吟道,“故而北府大行律法,集匯北府英傑的才智,述明哪些事當行,當行者當如何行,哪些事不當行,不當行者懲戒如何,再照行地方各處及後世萬代,所以秦王敢遠征萬里而北府照舊無恙。”
“可惜我看了這麼久的北府律法,卻怎麼也領悟不到其中的精髓奧妙。”王彪之最後黯然道,“相差得太遠了,相差得太遠了,我們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
聽到這裡,王灰白着臉,失魂落魄看着自己地叔叔,當年桓溫權勢熏天,自己這位叔叔審時度勢,支持桓溫廢立,卻阻止了桓溫的篡權,而今天他卻放棄了嗎?
“叔叔,安石先生也是這麼想嗎?”過了許久,王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來。
“天下英才,盡在北府。”門口突然應了一句話,王轉過頭去一看,發現謝安站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或許剛纔他們叔侄的話都被他聽到了。
“安石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王盯着謝安看了半天才咬着牙說道,他臉上地表情就像是最後一根稻草被人撈走了一樣。
謝安不顧王那殺人的目光,走到一張椅子前黯然坐了下來:“人心已失,大勢已去,無力迴天。正如真長先生所說的一樣。我們現在最重要地如何護住司馬宗室這一脈子嗣。”
王一下子淚流滿面,再也沒有二話了。
過了幾日,長安國學生員和雍州州學學子萬餘人至三省上書,王帶着上千人衝擊上書隊伍,他一馬當先,衝着上書隊伍歇斯底里地高吼道:“大晉沒有完,大晉的忠臣還沒有死光!”。然後揚起緊握地拳頭。向最前面地上書學子揮去。他身後的千餘“保皇黨”也不甘示弱,大喊着跟着衝了過來。
不一會,這兩票人馬就發生了肢體衝突,只見平時文質彬彬地學子名士們扭打在一起,整個三臺廣場頓時亂成一片。最後還是出動了數千長安巡警和侍衛軍,纔將場面控制住。當驅散人羣后。人們才發現保皇先鋒王安靜地躺在地上的一角,嘴角、鼻孔、耳朵滿是鮮血,應該是被人羣毆而死。
北府學子從六歲就開始接受射箭技擊訓練,個個都是能文能武,而且北府多好武風,這些學子在讀書時可沒有少打架,自然不是江左學子名士們所能比地。王個子矮小,和身後地追隨者一樣,都屬於體弱多病之流,被人數佔優勢的北府學子打得稀里嘩啦。完全拼着一股“忠君的熱忱”才堅持到最後,但是還是有上百人被打得奄奄一息,被重點照顧的王更是一命嗚呼。
三臺廣場“流血衝突”發生後。“擁曾派”一下子爆發了,好像吃了天大虧的是他們一樣。“擁曾派”在各州各郡舉行遊行,向官府遞呈上表書,最後雪片一樣飛向長安的三省。各州學學子教授們地上書,各州郡縣主官的上書。各地鄉紳父老的聯名上書。各州府兵以營爲單位的聯名上書,各地駐防廂軍以營爲單位的聯名上書。各海軍艦隊以各艦艇爲單位的聯名上書…,等等,整個北府的驛郵都在忙着傳送上表。
寧康三年五月,三臺廣場事件沒有幾天,廣州張育、楊光、張重、尹萬和交州的楊亮、趙寶的人頭陸續傳到長安,最後兩支打着“擁晉”旗號的武裝被剿滅了,而廣、交兩州地鄉紳父老、名士學子們的上書也跟着進了長安。
六月,有“激進分子”散佈不利於晉帝的言語,說晉室從永嘉之亂遺棄中原百姓時就已經失德,已經沒有資格再佔着天下之主地位子了,爲了不讓子孫後代再被無情無德的晉室往火坑丟棄一次,這些激進分子揚言準備剷除晉室司馬家,爲大將軍上位清除道路。
謝安和王彪之知道不能再拖延了,於是便進宮覲見天子和太后。
寧康三年七月,天子傳詔天下,賜秦王、相國、大將軍曾華九錫,完成了受禪的第二步,十一月,天子、太后終於頌布了禪位詔書:“夫帝德更始,三正迭興,馭物資賢,登庸啓聖,故帝跡所以代昌,王度所以改耀,革晦以明,由來尚矣。晉德淪微,危亡薦襲。隆昌兇虐,實違天地;永嘉昏暴,神州陸沉,人神共悲。三光陷落,七廟如綴。鼎業幾移,含識知泯。我宣元之祚,永墜於地,顧瞻區域,翦焉已傾。
相國秦王,天誕睿哲,神縱靈武,德格玄,功均造物。止宗社之橫流,反生民之塗炭。扶傾頹構之下,拯溺逝川之中。九區重緝,四維更紐。絕禮還紀,崩樂復張。文館盈紳,戎亭息警。浹海宇以馳風,罄輪裳而稟朔。八表呈祥,五靈效祉。豈止鱗羽禎奇,雲星瑞色而已哉!勳茂於百王,道昭乎萬代,固以明配上天,光華日月者也。河嶽表革命之符,圖讖紀代終之運。樂推之心,幽顯共積;歌頌之誠,華裔同著。民心所向,天之歷數,實有所歸,握鏡璇樞,允集明哲。
朕雖庸蔽,暗於大道,永鑑崇替,爲日已久,敢忘列代之高義,人之至願乎!今便敬禪於秦王,即安偏遠,依唐虞故事。”
詔書送至三省,數千匯聚在門口的世家名士聞詔後無不跪倒在地,捶地頓首,哭天搶地,如喪考妣。而聚集在廣場的數十萬北府百姓們卻呼聲震天,個個欣喜如狂。當數十名生員學子將一面兩色五星旗和一面夏鼎旗舉起時,整個三臺廣場如同沸騰了一樣,所有地人用自己最大地力氣向這兩面旗幟歡呼。
天下人都明白了,這天恐怕要變了。
一直在想着怎麼轉接,怎麼改朝換代,想了好幾天才醒悟過來,其實在主角的佈局下,外加北府強悍地勢力,取代晉室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正常的就像早上換家攤子買油條吃一般。改國號,然後繼續偉大的“革命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