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幾天,曾華召開了一次會議,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樞密院、大理寺各有司的重要官員都列席了這次會議,曾緯、曾鄖、曾旻等曾華所有在國的子女也全部參加。
“尹慎,你知道我最可恨你的是哪一個方面?”曾華直接開門見山
“陛下,罪臣不敢妄加揣測。”尹慎低首答道,自然事情敗露後,尹慎早就有了心裡準備。
“爲了你的主子上位,你可以不顧國家的利益。這就是你的信念?”曾華站起身來,指着尹慎憤怒地吼道,“你是國學出身,自然受過忠國即忠君的教育,更受過新學的教育,也奔走四海見過世面,我就不信你會相信《白虎通義》的屁話。可是你爲了你的主子,國家大義被你象一塊爛布一樣丟在水溝去了,忠君和忠國你分得可真是清楚啊!”
衆人沒有見過曾華用如此尖酸刻薄,直指人心的話語來罵人,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尹慎站在那裡更是面如死灰。
“你跟那些賣弄天人感應的大學者有什麼區別?只要能賣個好價錢,不管是漢武還是趙石,這些人都能說是他是受命於天,那管它國窮民困,那管它神州沉陷。你說說,那些人跟一隻看見骨頭就上去搖尾巴的狗有什麼區別?而你呢?只要能讓你主子上位,那管它流血衝突,國家紛亂,那管它歷史倒退。民生民死,這就是你在國學學得知識,早知道國學的教授還不如讓一頭豬去進學,那也比你知道什麼是國家大義,什麼是真正地禮義廉恥!”
衆人可能都不理解曾華爲什麼會憤怒。以前他讀史書時,看到那些爲封建統治者謀算“天命”,甚至爲蒙古人。爲滿人搖旗吶喊,歌功頌德的人。總是一股鬱悶之氣堵在胸口。但是曾華知道,那時華夏沒有國家的概念,也沒有民族的概念,天下只是某一家的天下,而且那些人總是有着“生存壓力”、“實現自我價值”等等各種原因,站在當時的歷史立場上也不好過於責備。但是在這個世界裡,曾華煞費苦心地舉起國家、民族這杆大旗已經數十年了。居然還有人毫不猶豫地玩起“士爲知己者死,忠君不忠國,忠人不忠事”的把戲,而且還是一個受過國學高等教育地精英,這怎麼不叫他憤怒?
曾華的話就像一把把刀子一樣,刺進尹慎地心,讓這位曾經名譽長安西城的才子不由地渾身顫抖,這些話也在陣陣敲打着在場衆人的話。華夏以前就有華夷之防。而且曾華再將它提高到國家民族的高度,數十年已經深入人心。現在尹慎聽到曾華直指自己的行爲有“漢奸”嫌疑,這項罪名可是要遺臭萬年的,怎麼不讓他肝碎心焚。
看到尹慎臉色慘白,幾乎要癱倒在那裡時,旁邊一個人實在受不了了。連忙站了出來大聲悲咽道:“父王,守誠所作所爲都是爲我籌劃,這天大的罪過我願意一力承擔。”
此人正是曾旻,他在曾華西征前因爲率領海軍在南海經略以及遠航天竺、阿曼等立下大功,被提升爲海軍部海防局主事郎中,尹慎也以僉事員外郎身份一同回了長安。在這幾年裡,尹慎看到曾緯王儲地位置越發地鞏固,於是越發地心急了,於是就兵行險招,派人到舊派造謠。說曾華看到大局已定。決定不再籠絡人心了,準備登基稱帝。做一個真正的天子。
當時很多人都不理解曾華爲什麼會制定這麼一套“無君無父”的政治體制。聽尹慎派人把“內幕”這麼一說,當即信以爲真,立即跳出來搖旗吶喊。雖然後來遭到新學派猛烈反擊,但是他們認爲難度越大功勞就越大,加上中樞一直沒有表態,這些人就更加信以爲真了,所以能夠堅持到最後。
而尹慎就是想利用這些人把局勢攪亂,只要王儲曾緯忍耐不住跳出來表態,尹慎都會把把矛頭引向曾緯,讓他背上這個黑鍋,然後再安排後招將其一舉推下王儲之位。至於這場辯論將會引起什麼後果,而一旦舊派佔據上風或者因此引起的思想混亂將會給華夏帶來什麼後果還真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了。
但是尹慎沒有想到,曾緯居然容量這麼大,看着幾派人馬鬥得不亦樂乎居然無動於衷,這麼長的時間居然一點表態也沒有。而且尹慎又發現一個比較尷尬的局面。曾旻是範敏所出,支持他的勢力集中在教會和以新學爲主地長水、北府系中,但是這票人跟今文經學和舊學派根本尿不到一起去。而以原江左朝廷爲主的舊派人馬因爲桂陽長公主的緣故,自然會支持曾緯多一些。到後來,隨着越發有勢力的商人集團和軍勳集團因爲害怕自己的財產和土地被人打着“三綱”的旗號奪走而全力支持了新學,局勢就更加明顯了。
尹慎只得再行險棋,鼓動教會地激進分子出來叫嚷着建立政教合一的政權,又鼓動新學派激進分子提出“革命”觀念,反正就是要把局勢攪得更混亂。但是隨着曾華的回國,一切都塵埃落定。
曾旻知道尹慎的意圖,他從心底不贊成這麼做,但是最後還是默許了,因爲在曾旻的心裡還是有些不甘。
現在看到曾華怒斥尹慎,曾旻再也忍不住了,直接走了出來,願意承擔所有責任。
“一力承擔,你承擔得了嗎?”曾華冷冷地問道。
曾旻渾身一哆嗦,不由地自主地俯首在地,只是流汗不再言語,而尹慎也俯首在地大聲喊道:“這些都是罪臣做的,與王子殿下毫無干連。”
曾華冷冷地看着俯首在地的兩人,半晌都沒有做聲,最後閉上眼睛默然了許久才說道:“你們該承擔什麼罪責,我定不了,當由大理寺裁決。不過曾旻你能勇敢站出來承認責任,終於不讓我對你太失望。”
說完這些,曾華如同虛脫一般,萎然地坐回到座位上,黯然地嘆息道:“爲什麼會這樣呢?天下到底誰能真正明白我的心思呢?”
看到曾華那心如死灰的黯然傷心的樣子,衆人地心裡各有想法,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而跪坐在地上地尹慎這時擡起頭剛好看到了曾華那萎靡的樣子,心裡一時百感交集。他一直都無比崇拜這個人,因爲他是趕走羯胡,匡扶神州地強者和英雄。尹慎曾經無比激動地在國學聽曾華講課,曾經無比忠誠地擁護曾華的所言所行。正是這種崇拜,尹慎一直認爲曾華是真正的天下之主,是無與倫比的天子。雖然尹慎擁護曾華建立的新政體和新思想,但是他自作聰明地認爲那只是曾華一種籠絡人心的帝王權術。當然尹慎也認爲曾旻纔是曾華最合適的繼承人。
但是今天看到曾華如此憤怒和傷心的樣子,尹慎心裡不由地泛起一種難言的感覺,明王難道真的要與天下人共天下?
“明王,罪臣有一疑惑還請陛下解答。”尹慎直着脖子問道。
“你說吧。”曾華有氣無力地答道。
“請問陛下爲什麼會這麼做?爲什麼要與天下人共天下?”
所有的目光隨着尹慎都投射到曾華的身上,看來很多人都不明白。
曾華被問得一愣,是啊,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做爲一個穿越者,自己利用得天獨厚的優勢在亂世創造了一個奇蹟。自己所立的功勳遠勝秦皇漢武,打下的疆域遠勝歷朝歷代,自己的名字應該可以在歷史上閃耀。自己成功地將世俗權力和神權集於一身,完全可以成爲有史以來最有權勢的皇帝。但是自己卻毫不猶豫地將權力分出去,並且打開一扇窗戶,讓華夏百姓看到了科學和民主的影子。
爲什麼?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自己是穿越者,因爲自己可以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歷史,看到昨天君子,今天小子的黨爭;看到靖康之恥;看到崖山海岸;看到以屠城和千里無人煙爲手段的民族大融合;看到誅連十族的“浩蕩皇恩”;看到只知八股不知稗麥的國家精英;看到讀着聖賢書卻跪在累累白骨上向新主子搖尾乞憐的前明學士;看到以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爲手段的新民族大融合;看到殺同胞比滿人還兇殘的前明降軍;看到把世界最富強的民族變成一羣乞丐的“康乾盛世”;看到寧予外夷不予家奴的“豪言壯語”。
或許就是因爲看到這些自己纔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念頭從曾華的腦海裡一一閃過,最後匯成了一句話,曾華神情凝重地答道:“我愛這個國家和民族勝過愛我自己。”
聽到這句話,尹慎愣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誰也不知道他聽明白了沒有。衆人只是看到他雙目充滿了眼淚,然後再次俯首在地,朗聲地說道:“罪臣尹慎伏罪,甘願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