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鋒營是黃石的三大主力營之一,營官何馬在黃石麾下效力的時間更是許平遠遠不能比的,因此鬱董信心十足地帶隊於選鋒營的側翼佈陣。那時鬱董看向許平旗號的目光中不但沒有什麼恐懼,更多的反倒是幸災樂禍,爲自己能夠親眼目睹許平這個叛出山門的傢伙被師門長輩教訓而高興。但是隨後慘烈的戰鬥將鬱董的心情從高峰一步步打落到谷底,他深知自己的部下絕對無法承受這樣的戰鬥,以前如果只是對許平心存懼意的話,那現在鬱董則完全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對方的一合之敵。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後,鬱董感到如墮冰窟,全身上下一片徹骨冰寒,掩藏在鎧甲下面的強壯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汴軍的一線士兵比他們的主將更加恐懼。自從退出河南府界後,升任總兵的鬱董努力地增加兵員,這不單是爲了在歸德府的文官前擺樣子,也有出於對闖軍的恐懼而想擴軍自保的用意。爲了達到這一目標,鬱董絞盡腦汁,使出種種辦法:比如在河流渡口處把軍船僞裝成渡船,詐稱渡資十文騙人乘船,然後直接綁架到軍營中;鬱董還組織過一次謊稱交易的集市,然後出動軍隊把前來趕集的人包圍起來,將其中的壯丁盡數徵發從軍。靠着這種種手段,鬱董在短短一個多月裡就把部隊從不到一千擴充到四千多。
血腥的戰鬥場面讓汴軍士氣瀕臨崩潰,近衛營又一次向選鋒營發起齊射後,終於有汴軍士兵拋下兵器開始逃跑,立刻,恐慌在汴軍中迅速蔓延,越來越多的士兵怪叫着自行撤出戰場。鬱董身邊的親兵、家丁同樣也是臉色慘白,他們沒有前去維持軍紀而是瞪眼看着同樣面無人色的大人。黃豆大的汗珠流淌在鬱董的臉龐上,他看到手下的汴軍軍官也開始放棄崗位,帶着親信混雜在士兵的逃亡人流中,鬱董清楚自己已經到了被部屬拋棄的邊緣。
汴軍正對面的闖軍打着李定國的旗號,雖然這支闖軍的名氣沒有許平部那麼響亮,但就是在最良好的情況下鬱董原本也不敢與之對壘。剛纔看到李定國抵達時,收到選鋒營鼓勵的鬱董倒是沒有生出逃跑的念頭,而在何馬派過來幾門協助他的大炮後,鬱董更是信心百倍,打算和戰無不勝的黃候部署精誠合作、打一個漂亮仗爲河南官兵掙些臉面。
但現在部隊已經開始混亂,對面的李定國已經休息了一段時間,隨時都可能發起進攻。而選鋒營那裡的情況似乎也稱不上多有有利,派給鬱董的選鋒營炮兵也已經離開汴軍,開始向中央展現返回。一轉眼,就是小一半的部署逃離戰場,膽戰心驚的鬱董語不成調地命令道:“撤退,撤退,立刻返回歸德。”
“護衛大人!”
親兵們嚎叫着擁着鬱董倉皇撤離,臨走前親兵隊長奮力揮劍連斬,把鬱董的將旗砍倒以免成爲闖軍的目標。大旗轟然倒地的同時,鬱董已經在親兵的簇擁下絕塵而去,汴軍中到處是一片哭喊聲,混亂的士兵把同伴推倒在地,踩着他們的身體向東潰逃。被踩在身下的士兵拼命掙扎着,不時地將頭頂上的人絆倒,讓他們也尖叫着跌倒在地,被更後面的人踏到泥土中。亂兵羣中的汴軍軍官帶着親丁騎馬衝突,一個個都怒吼着把刀劍拔出,向四周的人頭上亂劈亂砍,殺出一條血路,然後縱馬從那些倒地的士兵頭上無情地踐踏而過。如果有誰不幸被亂兵擠倒,那就會在一瞬間被淹沒在滾滾人流中。
昔日戚繼光總結北方邊軍與蒙古人作戰時說道:我砍他一百個,他不動搖;他砍我十個,我軍便走了。
而內地明軍遠遠不能和身經百戰的邊軍相比,聞槍銃聲則震撼莫名,一二人負傷則全軍思退。
汴軍崩潰後,黃守缺也很快做出反應,李過看到對面的明軍將旗搖動,楚軍有序地向東移動,顯然是要撤出戰場。
“狗官兵,還想全師而退嗎?”李過目光穿過中軍望向遙遠的闖軍另一翼,李定國那裡並無動靜,或許是因爲他的部隊剛剛抵達還沒有做好追擊準備,無論到底爲什麼,李過都不打算像西營那樣消極,他立刻發出追擊的命令。
“殺官兵啊!”李來亨大喊着躍馬而出,闖軍右翼的數千人發出震天動地的吶喊聲,爭先恐後地跟着衝出向楚軍撲上去。
所謂官兵遇民勇不可當,其中見賊才逃者可稱上勇,聞風而逃是爲中勇,誤信流言就炸營而逃則爲下勇。黃守缺不但敢和闖軍對壘,此戰更是他主動來打人數衆多的闖軍,那在內地官兵中就屬於上上之勇了。李來亨當然要趁勢痛擊黃守缺,好讓他從此不敢直目中原闖軍。
李來亨對黃守缺展開追擊時,中央的選鋒營已經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完全無力分兵相助。選鋒營傷亡慘重的炮兵基本停止抵抗,步兵軍官四下奔走着維持軍紀,但大批的步兵已經喪失戰鬥意志,就連不少果長也蹲在地上,他們的手下則趴在地上躲避撲面而來的子彈。
“讓工兵隊上!”何馬高聲叫道,步兵士氣低迷得已經難以挽回,必須要加入新的血液。
選鋒營工兵隊的隊官跑在第一個,衝上去就掏出手銃向對面的近衛營戰線開火,同時大聲招呼着手下們:“拿起火槍,射擊!”
簡繼東緊緊抱着甲隊的旗幟,站在全隊的排頭,今天已經有太多的弟兄在身邊倒下,新軍引以爲豪的堅固鎧甲,似乎絲毫沒有起到作用。隊官身上的那套盔甲最爲精美,前胸還有尤其光滑的弧面,就好像是一面鏡子般都能照出人影來,簡繼東記得隊官曾經得意的誇耀說:像他身上的這幅盔甲,就是面對開山斧都凜然不懼。
可現在,隊官頭朝下倒在血泊中,一槍、僅僅是一槍而已,生龍活虎的隊官就好像是被雷劈中的大樹,直挺挺地倒下,甚至連垂死掙扎都沒有就趴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身邊衝上來的工兵隊士兵們,簡繼東看到他們亂哄哄地尋找着武器,他們跟在隊官身後進入陣地,當工兵們看到眼前橫七豎八的屍體時,有些人也愣住了。這時,工兵們遭到了近衛營的第一次攻擊,很多人還沒有跑到位置上就被火力打倒。敵人的這一次齊射驚醒了工兵們,倖存者連忙蹲下開戰死者的手,從中取下沾滿血跡的燧發槍。
“通條呢?”
“火藥包呢?”
簡繼東身邊到處是工兵們焦急的詢問聲,還有人把燧發槍翻轉過來,閉起一隻眼望槍管裡面張望:“這把槍有沒有上過彈藥?”
很快,簡繼東的眼前的煙霧中又是紅光閃動,那成一條線的紅色熄滅後,身邊再次響起成片的慘叫聲,無數才上陣的工兵或握着步槍、或赤手空拳,摔在那些倒地不起的鐵甲步兵身上,剛剛上場的工兵還沒有來得及開槍就損失慘重。
周圍到處都是趴着的步兵,而軍官們也忙於激勵士氣疏於發號施令。這些工兵緊張地完成裝填,剛向着對面放了一槍,他們的隊官就在下一次近衛營的齊射中被擊斃。越來越少的軍官,是戰線上僅有還能挺身直立的人,而他們的數量還在急劇的減少,於是,僅僅一次射擊後,工兵隊的倖存者就學着周圍步兵同伴的樣子趴倒在地,聽到子彈呼嘯着從頭頂掠過。
這時簡繼東,也已經不由自主地蹲了下來,他的身體越來越低,最後蜷縮了起來。在選鋒營甲隊的陣地上,一時間好像只剩下這面孤零零的旗幟還直立在煙幕瀰漫的戰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