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蛟牙渚方圓五里探查了一遍。雖然在秦宋二人陳屍之處沒有找到什麼線索,但卻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發現一片奇異的草叢。
正值初夏,水分和陽光都很充足,所以湖邊的草木長得挺繁茂。
那一片草,卻微微有些倒伏,似乎被什麼壓倒過。
這個時候,隨便一點異常都可能是線索。
西野炎身形一飄,掠了過去,第一眼,便看到一些草葉上,散落着深色的點狀斑痕。
這種顏色和形狀的痕跡他很熟悉。那是血,噴出的血!而且看這噴出的血量,此人受傷不輕--這個人是誰?
每一片沾着血的草,都已枯萎如焦。在血跡噴出的範圍內,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十幾只抻腿的蟲子、一窩斃命的水鳥,還有兩隻翻着肚皮的蛤蟆、一隻挺屍的水耗子、一條僵硬的黃花蛇……
這些東西,都是被毒死的!
很奇怪的毒!
西野炎思索着,小心地撥開草葉,在溼潤的泥地上,看到四個奇怪的蹄印。他的心一沉,這是……豬的蹄印!
在這種地方發現的豬蹄印,肯定是朱灰灰養的那口大肥豬踩出來的!
難道,朱灰灰曾經潛伏在這裡?
四目一顧,果然在草窩裡,又發現一根柺杖!
西野炎緩緩拾起柺杖,拈下纏繞在杖端的一莖長髮,心已徹底地沉了下去。
朱灰灰窩在這裡做什麼?
她看到了什麼?
這血……是她的麼?
柺杖丟在這裡,那麼,她的人哪裡去了?
如果她出了事,他要如何向楓雪色交待?
與方漸舞的理智、楓雪色的從容不同,西野炎略有些小衝動,但他們都是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的熱血少俠,多年的江湖歷練使他們不管碰到什麼,越是事關緊要,越是沉得住氣。所以雖然擔心,他卻仍然能夠仔細地分析。
灰灰和花花幾乎形影不離,這滿地的血,是她的,還是它的?
當然是朱灰灰的!
地上的血雖然不少,但那只是針對一個小姑娘而言。憑朱花花那大塊頭,如果是它,這周圍至少會有強烈掙扎的痕跡--這一片草,卻僅僅是被壓倒而已。
如果朱灰灰失血這麼多,肯定已受重傷,就算不死也是昏迷的,所以,她不可能自己走掉,而是被人帶走了。
那麼,帶走她的人又是誰?那人會把這一人一豬怎麼樣?一刀斬之,還是另有圖謀?
西野炎在草叢四周隨便一查,沒有找到花花的屍體,卻發現了一串蹄印。
當然是朱花花的蹄印!
蹄印一直向着前方延伸過去,距離均勻、步履整齊,他甚至可以想象那頭大肥豬不慌不忙,搖着尾巴,晃着耳朵,邊走邊拱邊嗅邊哼哼的德性。
西野炎仔細檢查蹄印附近,草地上卻再也沒有發現一點其他的痕跡,直到走出很遠,纔在一朵午夜蘭嬌弱的花瓣上面,看到微微有一點月牙形的土痕。
那口豬果然和別人在一起!
從花瓣上的痕跡看,此人好高的輕功!而且他多半是因爲帶着朱灰灰,否則連這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來吧?
這個人如此費心費事地帶朱灰灰走,也許……對她沒有惡意?
朱花花的蹄印一直延伸到遠遠的湖畔,便再也不見了。
在蹄印的盡頭,西野炎發現有泊舟的痕跡。
他站在岸邊,向湖面上看了看。
湖面廣闊,夜色深深,什麼都看不見。
這是接天水嶼的地盤,水面上的事,沒有人比方漸舞更在行。這種情況下,當然應該交給方漸舞派人追查。
西野炎返身向來路馳去,沒奔出幾裡,忽然聽到路邊有一聲極低的呻吟。
他倏然停住腳步,將手搭在腰際的刀鞘上,忘憂寶刀傳來一陣寒涼。
刀已出鞘。
映襯着月光,刀身遊走着森冷的光。
呻吟聲是從路左側的林子裡傳來的。
西野炎藝高膽大,纔不管什麼“窮寇莫追,逢林莫入”的武林戒條,飄身便進了林子。
稀疏的樹林,一棵明開夜合樹下,斜倚着一個人,頭軟軟地垂在一邊,月光透過稀疏的枝條灑照在他的身上。看到那一身黑色的絲袍,及袍口滾着的細窄銀邊,西野炎的心跳突然加快。
燕深寒!
就像楓雪色喜歡穿白衣,自己喜歡穿紅衫一樣,老友燕深寒喜着黑色滾銀邊的絲袍。
那麼,這個人會是燕深寒?
如果是別人,看到這個情景,早就撲了上去。可是西野炎江湖經驗極豐富,心裡縱然再急,仍然警惕地環顧四周。
林平草靜,除了偶爾的一聲蟲鳴,再也沒有別的異常,也聽不到其他人潛伏的聲音。
西野炎試探着叫了一聲:“老燕!”
那人又呻吟了一聲,頭微微一側,一束月光打在他的臉上。
雖然臉色慘白,但那英挺的眉眼,不是燕深寒是誰?
西野炎腦中轟地一響,一個起縱便到了他的身邊:“老燕!”
燕深寒的眼睛微睜,嘴脣輕輕嚅動了一下,卻沒有聲音發出。
西野炎伸手一摸,他的四肢軟綿無力,骨骼寸斷,竟是被人以極重的分筋錯骨法,寸寸拗斷。從指節到琵琶骨,從腳掌到骨盆,沒有一塊完整的骨頭。
西野炎目眥盡裂:“老燕!挺住!”
明知道受了這麼重的傷,燕深寒是不可能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其間必有陷阱,可是,此時此刻,他已什麼都顧不上了。從懷裡掏出一顆內傷靈丹,塞進燕深寒的舌下。想要揹他走,卻因爲他的傷實在太重,怕震動他的骨頭,不敢輕舉妄動。心急之下,他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將燕深寒抱了起來。
便在這個時候,從燕深寒的身下,那棵明開夜合樹的背後,一把薄薄的彎刀刺了出來。
那奪目的光華,像飄搖在風中的櫻花,悽美而瀲灩。
西野炎要躲,便只有拋開燕深寒,然後這把刀便會劈入燕深寒的身體,他必死無疑。
這麼一遲疑間,刀已經到了近前,他反足在樹幹上一蹴,身形後仰,躲開要害,然後便眼睜睜地看着這把彎刀刺入自己的肋部,並向下拖去。
西野炎聽到自己肌肉被切開、骨頭被砍斷的聲音,只來得及長嘯一聲,便倒了下去,即便是這樣,因爲怕震動了燕深寒,仍然將他緊緊護在懷裡。
樹後,轉過一個黑衣勁裝的修長男子,黑色的面具下面,一雙眼睛帶着繁華成空、曲終人散的悲涼,像深深沉沉的夜色,蘊着看不透的寂寞。
西野炎肋下噴着血,全身的力氣隨着鮮血的噴出一點點消失,他一手挽着燕深寒,一手握緊了刀。雖然傷得很重很重,但是,與敵同歸於盡的把握,他還是有的。
那人默默地看着他,忽然一個轉身,消失在林中。
背影孤獨而憂傷,像夜幕下,流浪在荒野中的狼。
西野炎驟然鬆開掌中的刀,用最後一點力氣,替自己點穴止血,這樣,他應該能支撐到附近的自己人聽到嘯聲趕過來了吧。
血液的大量流失,令他的身體越來越冷,頭腦一陣暈眩,貼着地面的耳朵,卻仍然捕捉到遠處傳來的紛雜腳步聲,他的脣邊露出一絲微笑,放心地暈了過去。
昏迷中,兀自模模糊糊地想:他爲什麼不殺我?
西野炎和燕深寒被送回玄月水嶼的時候,方漸舞剛剛離開。
在三刻鐘前,他收到來自沿海邊陲的十萬火急線報。
接天水嶼的海船,在東海赤尾嶼附近擊潰了一批東瀛海盜,救了一個來往於扶桑和中華貿易行商的海客。據此人說,扶桑島國的將軍正在秘密調兵遣將,疑似準備入侵中華,他便是得到這個消息,才迅速逃離倭國,要將消息送回國內。
此時,俞、戚兩位抗倭主將猶在獄中,若倭寇來犯,我天朝軍隊無力相抗,沿海邊陲國土子民將飽受蹂躪。
民族大義當前,所有個人恩怨都要暫時放在一邊,方漸舞將事情匆匆交待以後,便連夜帶人趕往沿海,部署接天水嶼在海上的力量,親自坐鎮,籌劃抗敵。
楓雪色“看”到生死難料的西野炎和燕深寒,雖驚不亂,第一件事,是請暮姑娘救治兩個兄弟;第二件事,便是派人去通知熾焰天、深冰界兩大世家。同時,將倭寇擬再犯我中華的消息,快馬加急傳送出去,並暫時代替方漸舞、西野炎和燕深寒,調集四大世家及江湖人手,迅速協同海岸聯防。
平靜的中華武林默默地醞釀着一場滔天的血戰。
楓雪色站在玄月水嶼聽濤閣的門外,靜靜地等待着。
除了等,他已沒有別的辦法。
已經三天了,聽濤閣的門窗緊緊關着。
暮姑娘帶着兩位丫環連同岳陽城能找到的所有名醫,在聽濤閣裡一直都沒有出來。
不知西野炎和燕深寒怎麼樣了。
他們的傷是如此之重,以至於他初“看”到他們的時候,還以爲這兩個兄弟已經去了!
他們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三天前,他們能夠撐着一口氣被救回玄月水嶼,沒有道理在這麼多醫生的全力搶救之下,反而扛不過去。
只是……爲什麼已經過去那麼久,聽濤閣的門,仍然沒有打開?
楓雪色一顆心如焚似裂,面上卻仍是一派鎮定。反倒是那千里追魂馮絕崖沉不住氣,不住地在門外走來走去。
“吱呀”一聲,聽濤閣的門終於開了。
馮絕崖喜悅地道:“小姐!”
“馮伯!”
晨暮晚聲音微弱,臉頰深陷,面色灰白,似生了一場大病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