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高適一曲《燕歌行》,說的是邊塞戰場,大漠孤煙,戰士浴血死戰,而將軍卻在錦帳裡尋歡作樂,華服美酒,歌妓舞得正酣……
當朱灰灰深夜獨行,卻無意中撞見兩大高手內力相拼的現場,以致狂噴鮮血,受傷極重,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之際,玄月水嶼的湖中水榭裡,那一席精緻的宴飲猶未散去。
楓雪色、方漸舞、西野炎和千里追魂馮絕崖隨興地談論着武林舊事、江湖恩怨,悲空谷大小姐晨暮晚靜靜地聽着,雖然不曾插言,但嬌顏上動人的微笑、雙眸間閃亮的秋波卻令大家心情愉悅,談興益佳。
正在此時,屬下來報,那位朱姑娘牽着豬,扛着大包,出了山莊大門揚長而去了。
水榭之中,一時鴉雀無聲,大家齊齊轉頭看向楓雪色。
楓雪色微微垂頭,用空濛的眼神“凝視”着掌心中的青玉杯子,默然良久,問道:“方兄,近日岳陽附近,都有哪些江湖人物出沒?”
洞庭湖一帶,是接天水嶼的勢力範圍,一切武林動向都瞞不過方漸舞的耳目。
方漸舞屈指數道:“七日前,洛陽玉面俠孟昭伉儷來探訪故友董元,一直住在董府;少林的慧心和尚在岳陽定君寺掛單;無極門的屈竟才三日前入城;鐵鎖柯有諒和北劍田大彪是應岳陽駱老三的邀請,來賀其娶兒媳婦的;一手遮天霍小青迷戀眠花樓的花魁,已在眠花樓盤桓數日未曾離開……”
楓雪色稍稍有點放心,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江湖角色,應該不會對朱灰灰不利的。
方漸舞續道:“此外,今天黃昏,深冰界的燕深寒老弟也來到岳陽,卻在城外失去蹤跡,一直未曾與我聯繫,不知何故。”
西野炎笑道:“漸舞兄不必擔心,燕深寒帶入中原的護衛已與我的下屬會合,老燕是臨時與人有約,踐了約再進城來。憑他那一雙破玉浮沉環,這武林之中,單打獨鬥有幾人能是敵手?如無意外,他大約今天晚一點便會到了!”
方漸舞問道:“不知約的是什麼人?”
“這個他並沒有交待。”
方漸舞點點頭,又道:“對了,昨日午時,信王世子秘密進城,目前住在岳陽知府劉大人的別院。”
楓雪色秀眉一揚:“原來朱流月也到了岳陽。”
朱流月,當朝信王之子。此人天賦奇才,自幼得異人傳授,學了一身高絕的武功。不僅如此,其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也無一不精。他雖然貴爲信王世子,但爲人風流蘊藉,縱情山水,很少待在王府,一年之中,倒有大半的時間是在江湖上行走的。只是江湖之中,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王爺身份。
想起在惜鳳山的山谷中,自己眼睛受傷,朱流月追敵而去……這些事情如發生在昨日,現在,流月來到了岳陽,朱灰灰卻偷跑了!
楓雪色輕輕嘆了一口氣。
晨暮晚很是細心,稍一想便明白,於是道:“楓公子,那位朱姑娘聰明伶俐,人又可愛,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
雖然目不能見,楓雪色仍然很有禮貌地將臉朝向她,苦笑了一下:“我卻是擔心,她聰明得過頭了!”
朱灰灰這丫頭,總是覺得自己很奸詐,一肚子小算盤,其實卻再傻不過的,她腦子裡那點鬼主意,全都寫在臉上呢!這麼久以來,沒吃過大虧,只是因爲沒有人跟她一個孩子計較,否則,別的不說,就憑那偷雞摸狗的行徑,屁股都被板子打爛一百次了……
西野炎勸道:“雪色,朱灰灰跛着一條腿,根本就走不遠,我馬上派人找她回來!”
楓雪色笑道:“接天水嶼防衛森嚴,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在暗哨的眼線下輕易離開,何況這笨丫頭還大模大樣地捲了東西跑路!方兄的人,一直在跟着她吧?”
方漸舞一笑,道:“是,秦二和宋三一直跟在她的後面,要替你捉她回來嗎?”
楓雪色頓時放下心來,笑道:“原來有秦二哥和宋三哥在,這可真是有勞了!”
鬼劍秦二和靈劍宋三,是接天水嶼大四劍之中的兩位。大四劍原本是江湖中的一流劍客,後來被接天水嶼上任幫主禮聘並委以重職,多年來屢立功勳,地位非常之高,這次居然由他們親自出馬,可見接天水嶼對朱灰灰這小潑皮甚是看重。
嗯!這樣的話,即使朱灰灰一個人四處溜達,也應該沒有問題了吧?
於是楓雪色再笑了笑,續道:“那孩子野性難馴,又喜動不喜靜,到了楓雪城,便由不得她了,現下先讓她隨便去逛吧,什麼時候逛得夠了,再……”語聲突止。
便在此時,水榭之外,如流星般掠來一人,單膝點地,大聲道:“啓稟幫主,玄月堂屬下弟子在三十里外的蛟牙渚,發現秦二爺和宋三爺的屍體,蔣大爺和季四爺已經趕了過去!”
水榭中的衆人聞言,齊齊變色。
玄月水嶼的後堂,青磚地面上放着兩副擔架,擔架上面平躺着兩個人。
左邊的一個身形略胖,臉色青黑,嘴脣腫裂,深灰色的衣襟上血跡斑然。右邊的那位相對瘦些,彷彿筋骨收縮一般,身體佝僂成一團,全身的皮膚都皺到一起。
接天水嶼大四劍中的神劍蔣大虎目含淚,雙拳緊握;妖劍季四一張刀條瘦臉上全是殺氣。
擔架上的兩個人,是他們的好兄弟。
二十年前,四個熱血少年於江湖偶遇,義氣相投,結伴遊俠天下,江湖中從此多了“神鬼靈妖”大四劍。
十五年前,大四劍又一起投入接天水嶼,出生入死,刀頭飲血,不離不棄。
數個時辰前,兄弟四個還在一起邊喝酒,邊商量明天一大早去湖邊釣魚。
現在,四人中的兩個,卻已成爲一雙冷冰僵硬的屍體。
相交二十年來,兄弟四人未曾有一刻分離。誰料到,唯一的一次分離,便是天人永絕!
神劍蔣大的身體微微顫抖,彷彿瞬間老了十歲。
一隻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蔣大回過頭,對上一雙堅定的眼睛。
那雙眼睛彷彿月下流火,燃燒着冷冷的焰。
“幫主!”
堂中所有的人壓抑着悲憤,一起躬身施禮。
方漸舞如火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掃視一圈,舉起右手。
堂中頓時鴉雀無聲。
“各位兄弟,秦二哥和宋三哥不會白死!這筆血債,不管是誰做的,我接天水嶼,要百倍討回來!”
“報仇!”蔣大握掌成拳!
“報仇!”季四咬碎鋼牙!
“報仇!”
“報仇!報仇!報仇!”
聲音一波波地傳了出去,玄月水嶼羣情激昂,所有的人聽到這個聲音,無不熱血沸騰。
方漸舞再次將手舉起,待大家安靜下來之後,一連串的命令分派下去,受命之人立刻飛奔着出去了。接天水嶼雖然看上去仍然一派祥和,但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受到滔天的戰意,悲憤到極點的人們都振作起來。
楓雪色在西野炎的引領下,緩緩走進內堂,晨暮晚一行人跟在他的後面。
“方兄!”
方漸舞回過頭來,脣上一抹苦笑,“雪色,沒有發現朱姑娘。”
楓雪色輕一點頭,神色雖然不變,一顆心卻異常憂慮。秦宋兩位是隨朱灰灰去的,現在他們被害身亡,只怕灰灰也……
晨暮晚在兩個丫環的攙扶之下,輕移蓮步,來到兩具屍體旁邊,仔細看了一會兒,輕聲道:“馮伯,麻煩您檢查一下這兩位的身體,看看這位秦二爺的巨闕、鷹窗、章門三穴是不是有異常,還有那位宋三爺,手少陰、手少陽、足少陰、足少陽四條經脈,可能都已斷裂。”
她一望之下,便根據秦二青黑的臉色和腫裂的嘴脣,及脣邊血液的顏色,判斷他可能是巨闕、鷹窗和章門三處要穴受重傷,心、肝、膽、脾等內臟破碎致死。而宋三身體縮成一團,必是手足經脈爲重手法所傷,而致筋縮骨裂。
只是,她雖然是醫生,但終究是個年輕的女子,類似解衣驗屍這類的事,還是不太方便做。
千里追魂馮絕崖答應一聲,彎下身子,解開秦二和宋三的衣服,仔細驗傷,片刻之後,擡頭答道:“小姐推斷得極是!”
方漸舞、西野炎、蔣大和季四凝目望去,見秦二的巨闕、鷹窗和章門三穴位置,雖然皮膚未見破損,但膚色卻與別處有異,有一抹極淺的紅線,那是穴道受傷爆出的血絲。而宋三的四脈之上,筋爆骨突,宛如爬滿了青色的蚯蚓。
晨暮晚道:“這兩位大哥的致命之傷皆在經脈內臟,並無外傷,依我看,似被人以重手法生生擊殺,這個兇手--”她停頓了一下,續道,“內力之高,深不可測!”
楓雪色俯下身體,單足跪地,將手放在秦二的胸口位置,寧靜俊美的臉泛着些微的白,似可以穿透午夜、清滌一切陰暗的月光。
二哥、三哥,在天之靈且慢行,兩位是受楓某連累被害,此仇不報,楓某誓不爲人!
朱灰灰,你怎麼樣了……
夜已深,月影西移。
距離玄月水嶼三十里的蛟牙渚。
西野炎立在突兀的礁岩之上,一身大紅的袍子獵獵作響,在夜色裡顯得冶豔而妖異。
秦二宋三的屍體是蔣大和季四親自迎回來的,據二人和同去的人所言,並沒有在現場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不是不信他們,只是人在悲痛之下,難免會忽視一些東西,所以西野炎再次來到了蛟牙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