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這是哪裡,也不知道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只記得自己被一個黑衣人抓住,初時以爲已經被扼死了,還在納悶,怎麼陰曹地府待遇這麼好,居然還給張牀?
如果不是頸子被人扼住的感覺尤存,她簡直以爲是做夢一樣。
想到那個黑衣人,想到被自己抓下蒙面巾後的那張臉,朱灰灰便有種被雷劈翻的感覺--她沒想到,真的沒有想到,那個要掐死自己的黑衣人,竟然是秦總管!
信王府的大管家,那個死太監秦牧秦總管!
朱灰灰知道是被點中穴道了,她覺得自己很像殭屍,全身上下,除了眼珠能轉,就只有心眼能活動了,於是在心裡用自己所知全部難聽的話,問候秦總管一千遍一萬遍。
發現黑衣人是秦總管的感覺很微妙,當然有些吃驚,但不知怎麼的,她竟然一點都沒有覺得意外,反而有種舒了一口氣、一直壓在心裡的某樣猜測得以證實、確定“終於是你”的輕鬆感,似乎秦總管是黑衣人之一,她早就應該知道,只是一直沒有想到而已。
自己是什麼時候覺得秦總管就應該是黑衣人的呢?
是因爲他看自己不順眼,對自己不好麼?
當然不是!
她認爲他是壞人,只是因爲流月兄而已。
從秦總管想到朱流月,朱灰灰霍然一驚,久藏心底的某種恐懼,突然釋放出來--原來,她早已在懷疑流月兄了!只是他一直對她溫柔愛護,所以才強自將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那麼,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裡對流月兄存了懷疑念頭的呢?
嗯!應該是見到娘之後。
從孃的口裡,印證了流月兄所說的故事中,當年他碰到的那帶嬰兒的女子,就是老孃。
然後呢?
娘也承認,在一系列事件中“大展神威”的什麼血縷衣、天海凝霜、紫菁冰陽,都是娘制的毒。
而流月兄,是認識孃的!
娘會不會把她的毒傳給流月兄?
將毒技傳給一個不認識的小男孩,這種事情聽着匪夷所思,但老孃魚小妖一向瘋瘋癲癲的,本身也不是什麼正常的人類,這種事情,她還真做得出來!
只是,自己後來也跟娘提到過流月兄,她爲什麼不承認認識他呢?
死太監秦總管是黑衣人,而流月兄又會用孃的毒,那麼……他、他、他、他是風間夜!
朱灰灰想起那個擰自己臉蛋的扶桑烏龜,突然便得出這個結論,額頭上頓時滲出冷汗。
她終於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了!
原來,她雖然不承認,但是內心深處,早已經懷疑流月兄就是風間夜了,而在見到秦總管的剎那,一切都得到證實!
風間夜!流月兄居然是風間夜!
朱灰灰彷彿整個人被扔進冰窖裡,凍了七八天之後,又被撈出來,扔進火爐裡燒,燒完之後,再碾成細細碎碎的粉,細粉又被撒得滿天飛揚。
她只覺口乾舌燥,眼冒金星,腦袋轟隆隆直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麼是風、中、化、灰!
流月兄怎麼會是風間夜,那個手段殘忍、殺人無數的扶桑烏龜!
記憶一點點回溯,與流月相識以來,所有的情景,一點一滴地浮上心頭:
在落梅庵初見時那個驚豔的背影,欺負她時的自命風流,帶着她飛躍在樹間去找大俠時的仗義,洞庭湖畔送她療傷的仁義,墳場小屋相救時的俠骨柔腸,送她去玄月水嶼時一路的溫柔,陪她一同去見血樓時滿路的笑語……
他是除了大俠外,對自己最好的人--不!自從大俠開始偏心暮姑娘之後,流月兄是對自己第一好的人!
可是這個總是溫柔得像春水一樣的流月兄,卻是那個殺人如麻、心狠手辣的風間夜!
爲什麼會這樣?
朱灰灰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流月兄雖然殺了很多很多人,也有無數無數的機會殺掉她,可是他卻從來都沒有傷害過她,只有一次擰得她的臉蛋很疼……
不知不覺間,朱灰灰已淚流滿面,可是她連動手擦擦眼淚都不能--這又讓她恨起朱流月來。
心中想道,流月兄爲什麼要派秦總管殺自己?自己爲什麼沒有死?是被人救了麼?
不對!如果是被人所救,自己就不會被點了穴道扔在牀上!
那麼就是流月兄沒殺她--是沒來得及殺?還是不殺了?
不知怎的,她雖然心中懷恨,但卻是恨秦總管多些,對朱流月的恨卻只有那麼的一點。
她總是不相信,流月會殺自己--如果他想殺她,她只怕都已經死過一萬次了,而且會令她做鬼都不知道是死在誰手裡的!他用得着派秦總管來殺她麼?
也許流月兄根本不知情,是秦總管那死太監看她不順眼,所以偷偷來殺她。嗯,說不定還是流月兄從秦總管手下救了自己呢!
可是,自己這樣一個沒學問、沒本事的人,哪兒招人喜歡了?他爲什麼對自己這樣好?是因爲他和娘認識,所以就愛……愛……愛什麼及屋了麼?
就算是愛什麼及屋了,他救了自己,然後又會怎樣呢?
也許自己沒有看破秦總管和黑衣人是一夥的時候,還可以裝糊塗混過去。可是現在,他們知道自己已經看破了他們的秘密,便說什麼都不會放過自己了!
幾乎可以肯定,流月兄即使不殺她,但說不定會關她一輩子!
或者像現在這樣,點了穴道讓她自生自滅;或者每天給口吃的,拿她當豬養--嗚嗚嗚,她養花花,可沒讓它像殭屍那樣躺着不動……
想到這個結局,朱灰灰恨不得想砍了自己的爪子!她爲什麼手這樣欠,要去抓秦總管的面巾?不然……不然……
還沒想到不然怎樣,心思又跳到另外的問題上。
流月兄是風間夜,風間夜是替扶桑賣命的--扶桑人最不要臉了,總是看着我們的好東西眼饞,然後便想方設法來偷來搶。大俠說,我們炎黃子孫雖然中庸平和、溫和敦厚,可是碰到不要臉的強盜,是說什麼都不能讓的!他們殺我們的人、搶我們的東西,我們便殺回去,打得他們滿地找牙,以後看到我們便躲着走,子子孫孫都不敢打我們的主意……
啊喲!那流月兄,豈不是……扶桑間諜?他,他捉了俞、戚兩位大將軍的家人,那自然……自然是欲不利我方!
想到西野炎送來的消息,東南邊陲,倭寇入侵,接天水嶼與敵人海上火拼,傷亡慘重。倭寇已攻下數城,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想到先生和夫人、西野大禿頭和燕英雄,還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已經趕過去支援……
想到那個曾經幫過自己和大俠、臉上有一道傷痕,卻是天下最美麗的殺手羽毛;想到十五年前拼死與倭寇相搏,身負重傷,受盡病痛折磨的老孃魚小妖;甚至想起那對普通的農家夫婦、無辜慘死的鄭虎、孫青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
朱灰灰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沒錯!流月兄對自己確實很好、很溫柔,但是,他是風間夜,替扶桑人做事的風間夜!
耳中忽然聽到一陣悅耳的聲音,那是被風拂動的貝鈴的聲音。
有人來了!
朱灰灰的眼睛黯了一黯,然後復又亮如夜星,脣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容,心中終於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這一刻的她,眼神美麗而又悲壯,像極了她手臂上的那隻仿如全身燃燒着烈焰、滴血而歌的鳥!
重重簾幕被輕輕地揭開了。
朱灰灰身子不能動,只得轉着眼珠看過去,入目是流月溫柔如月、卻略顯蒼白的臉!
流月立在牀榻邊,俯頭看着她,面上帶着柔和笑容:“灰灰!”
朱灰灰想要說話,卻苦於被點了穴道,張不開口,於是只好大眼睛眨呀眨,算是回答了他。
流月輕笑:“我倒忘了!”伸出手去,在她的腰部穴位上輕輕捏了捏,手法很輕,似是唯恐弄疼了她。
朱灰灰只覺像是有羽毛拂過自己的身體,麻麻癢癢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抓。抓了兩下,忽然察覺自己居然能動了,不禁跳了起來,大聲道:“流月兄!你回來了!”一句話沒說完,因爲躺得太久,身子僵硬,“撲通”一聲,又跌回牀上。
流月微微一笑,溫柔地按了按她的手臂:“莫急!不會再點你穴道了。”
朱灰灰睜大眼睛:“流月兄,是你點了我的穴道?”
流月點頭。
“爲……爲什麼?”
“因爲--我怕你走掉!”
“走掉?”朱灰灰奇怪地問道,“走去哪裡?”
流月回答得很坦率:“我擔心你會去找雪色兄。”
聽他提起楓雪色的名字,朱灰灰很沮喪,嘆了口氣,道:“大俠已經不理我了!”
流月有些詫然,道:“爲什麼?”
“因爲……因爲我欺負暮姑娘。”
朱灰灰也不怕丟臉,將娘來尋仇不果,自己又欲咬晨暮晚未遂,反將楓雪色氣跑的事情說了。
朱流月忍不住好笑:“原來是這樣!”語聲一頓,問,“你娘果真是魚小妖?”
朱灰灰點點頭:“流月兄,原來我們早就認識了,而且你竟然是我孃的弟子。”
流月嘆了口氣:“那個時候,你才一點點大,記不得事情呢!”停了一停,又道,“我不是你孃的弟子。我碰到她的時候,她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她是誰。”
“啊?”朱灰灰詫然。再一想,這應該是真的。自己提到流月兄的時候,娘一副沒聽說過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