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兩個丫環跟在後面,一個手捧着裝滿血水的木盆,另一個手中是一大包染血的綿花布帶。
“暮姑娘,謝謝你!”楓雪色真誠地道。他看不見,卻聽得出她聲音裡的疲累。所以,不管兩個兄弟是否得救,他都真心地感激她!
晨暮晚斂衽微笑:“楓公子,客氣了!”
“他們--怎麼樣了?”
“西野公子肋下所中之刀,深入內腑,更兼失血過多,本來極險,但我已將傷口血脈接駁,傷口縫合,如今只要靜靜調養,生命倒無礙了;燕公子傷勢較重,四肢骨斷一百零八截,要癒合如初,也難,也不難。”
楓雪色聽兩個兄弟的生命無憂,心頓時定了,問道:“此話怎講?”
晨暮晚三日三夜未睡,體力已到極限,勉力支撐道:“暮晚小時,曾被父母仇人所擄,被救回來的時候,身上的傷比燕公子還要重,家母費盡心機,又精心配置翠菁紫玉膏,才使暮晚身上的骨骼復原。翠菁紫玉膏,其中幾味藥稍加增減,便可給燕公子使用。只是--”
晨暮晚眼前突然一黑,腦中一陣暈眩,身子搖搖欲墜。
楓雪色感覺極爲敏銳,聽她突然沒了聲音,足跟一旋,手臂伸出,剛好扶住晨暮晚的纖腰。
晨暮晚身子一晃,幾乎跌倒在他的身上。
兩人呼吸相聞,她凝視着他俊美的雪顏,忽然想起在仙雲老店初識之時,他便是這樣,在自己將要摔倒的時候,輕輕伸出一隻手,托住自己的腰背。
她的一顆芳心怦然而動,蒼白的頰上飛起兩抹桃花。一隻手扶着廊柱,掙了一掙,回頭望見馮絕崖和兩個丫環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臉上燒得更加厲害。
楓雪色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羞澀,雖面無異色,卻輕輕抽回手臂,若無其事地道:“只是?”
“只是?”驀然想起先前的話題,晨暮晚伸手按在火燙的頰上,定定神,道,“--只是,暮晚的骨骼雖然復初,身體卻一直極弱,站得久了都會頭暈,經家母多方調治,近些年雖大有起色,然仍離不開藥物。燕公子一代英雄,若病似暮晚,只怕……不妥。所以,暮晚想,楓公子、西野公子和燕公子最好還是去悲空谷一趟,由家母診治纔好!”
楓雪色沉默了片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以兄弟三人的傷勢來看,他何嘗不想馬上去悲空谷!只是,當此多事之秋,又如何能夠拋下一切,立刻上路?
兩個兄弟重傷之下,也不宜舟馬操勞。而且,當務之急,是找出誰傷了他們。
憑西野炎和燕深寒的武功,此人竟然能連傷二人,武功和智謀是何等恐怖!
這樣一個敵人在暗處,讓他如何能安?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
午夜,深暗的大殿,門窗緊閉。
殿角的金獸腹內焚着上好的南洋檀香,煙氣繚繞,暗沉沉香*袖。
朦朧的煙霧中,大殿正中那人沉思地看着桌上極薄的羊皮紙卷,很久沒有說話。
殿中所有的人都屏息靜氣地看着他,不知道那羊皮紙捲上面究竟寫的什麼。
良久,那人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沉緩地道:“燕深寒,已經解決;西野炎,傷重難愈;方漸舞,自顧不暇。再加上楓雪色,眼睛已經瞎了!這四人一亂,等於拔掉了接天水嶼、楓雪城、深冰界和熾焰天四大世家的利齒與尖爪。”
一個人興奮地道:“夜不愧是您的王牌,以一已之力便挑了四大世家,真是出手不凡!”
另一人卻有些不以爲然:“夜爲什麼不乾脆殺了他們?”
那人心情甚好,道:“你們倒是猜猜看,夜爲什麼留下那幾個人的命?”
第三人想了一想,試探地問道:“莫非,是因爲殺了他們,反會激起四大世家的強烈復仇,於我等所謀之事不利。這樣讓他們傷病難愈,反而牽制了他們的力量?”
那人微微點頭,意甚嘉許。
一個高個子恭聲道:“楓雪色、燕深寒、西野炎和方漸舞四人都已不足爲懼,只是聽說,悲空谷的人恰好在接天水嶼,所以--”
正中那人倦倦地道:“所以--讓夜把悲空谷那對夫妻也做了吧!”
他看看衆人,再道:“四大世家的接班人雖然傷的傷病的病,但是其根本實力未曾動搖,接下來,是該挖他們的根了!”
“是!”底下人齊聲答道。
那人食指微屈,在紫檀軟椅的龍形扶手上輕輕地叩着。他的盟友已經不耐煩了,只要再把這些障礙掃平,他謀劃多年的行動便可以實施了。
這萬里江山,實在美得誘人,值得他用任何代價換取!
朱灰灰神智漸醒的時候,第一感覺是眼前霞光刺目。
即使隔着眼簾,那一片桔紅的光芒仍然讓她有些不舒服,下意識地微微側頭,避開光線直射。鼻子也癢癢的,打了兩個噴嚏,伸手揉揉鼻尖,不情願地睜開雙目。
旭日高照,朝霞似火,天空是一種流金溢彩的藍。
看太陽的高度,現在應該已近巳時,原來自己竟然睡了這麼久!
朱灰灰怔了片刻,猛然察覺身下所觸之地微微起伏,左右一看,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條船上。不禁吃了一驚,便想跳將起來,可是四肢痠軟無力,胸口煩悶欲嘔,別說跳起來,連動一動都很困難。
她躺在船板上不住叫苦。又怎麼了這是?
昨天晚上,明明好端端地聽人家彈琴吹笛來着,雖然聽着聽着就睡着了,可是再怎麼着,也不可能一覺醒來,便到了船上……
在她的人生經驗裡,但凡有怪事發生,便多半是要倒黴了!擔心之下,咬牙閉氣,努力了半天,終於成功地烏龜翻身,從躺着改成趴着。
擡頭打量周圍,觸目之處,是一個清癯的背影。
那個人身形高瘦,着一襲淡青色的衣衫,淡遠得像是極目處那抹山黛的顏色,手執釣竿,悠然自得地垂線於水面,很有飄然出塵之感。
這人是誰?
不認識!
自己怎麼會在船上?
不曉得!
花花哪裡去了?
不知道!
朱灰灰在心裡自問自答了幾句,卻越發搞不清楚狀況。
她揉揉眼睛,摸摸頭:“喂,那個,你……請……請問,這是哪裡?”
那人依然面對着平靜的水面,沒有回頭,只是緩緩地道:“你受了很重的內傷,最好乖乖地躺在那裡,不要亂動!”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聽上去年紀已是不輕,卻中氣十足,言語之中充滿着溫柔撫慰,這不經意透出的縷縷溫暖,便如楓雪色一般。令朱灰灰莫名其妙地感覺心裡一熱。離開“去了水興”之後,一直鬱結在心裡的委屈陡然衝了出來,再也無法抑制。她眼眶不由自主地紅了,鼻子也酸酸的,扁扁嘴,忍了半天,終於趴在船板上,噼裡啪啦地掉起了眼淚。
那人沒有聽到回答,回過頭來,發現她正在抽抽搭搭,微微怔了一下,柔聲地安慰道:“小姑娘,你不要哭呀!你的傷只要好好調養,很快就會好的。不要擔心!”
這個人約有四十來歲,頦下留着微髭,相貌清俊秀雅,便像夜光杯中濃冽的波斯美酒,歷經萬水千山、歷經千年百年,積澱着歲月的流光;積澱着絲綢之路的風霜,卻越來越透着從容的、雲淡風輕的醇香……
他那霞光下一抹山黛般的笑容令朱灰灰微微一呆,略停了停,可是那一雙慈祥的眼睛,卻讓她眼淚流得更多。
“傷很疼嗎?”這位先生的聲音越發柔和。
朱灰灰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傷是不太疼,可是卻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非常難受,悶悶的、煩煩的,眼淚想止也止不住。
那先生有些無奈地看着她,半晌,搖了搖頭,揚聲道:“凝妹,你來看看這個孩子!”
朱灰灰只覺有微風輕拂,歪着頭看去,身邊已多了一個人。
她趴在地上,費勁地擡起脖子,一點一點地向上望。纖瘦玲瓏的足、雪白的羅襪、月白色的鞋子,再往上,是月白色的襦裙,像雪瓷上的淡淡青花……
看清那夫人容貌的一瞬間,朱灰灰覺得自己的眼睛都有點花了。
這其實並不是個非常耀眼的女人,但是她清麗得像瑤池那一泓淺碧春水,皎皎若佛祖講經時的滿天飛花,安詳似佇立在斑駁燈影和青煙繚繞中的菩薩,恬靜如蕁陽江頭那一曲幽深靜遠的琵琶……
這個夫人,好面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她長得好像廟裡的觀音娘娘!不是容貌,而是眼神裡那悲天憫人的慈愛,那種心懷很大、很遠、很遼闊,能裝得下天地間所有人的感覺……
朱灰灰便那樣趴在船板上,有些惶惑地、呆呆地仰望她。一邊流眼淚,一邊偷偷地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摸了摸夫人的衣角。不知爲什麼,她對這位慈祥的夫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覺。
那個夫人微微彎下身來,摸摸她的頭髮,聲音甜潤溫柔之極:“孩子,是不是胸口不舒服?”
“還、還、還好!”朱灰灰結結巴巴地回答。
她兩手撐着船板,想要坐起來,可是胸口突然悶住,一口氣吸不進來,臉頓時憋得通紅,然後劇烈地咳了起來。
夫人輕輕地撫着她的背,眉尖微蹙,“你全身經脈都有損傷,肺經、心經和心包經傷得尤其嚴重,肺經的中府、雲門、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太淵、魚際、少商等諸穴,心經的泉、青雲、少海、靈道、進裡、陰剎、神門、少府、少衛九穴,心包經的天池、天泉、曲澤、郄門、間使、內關、大陵、勞宮、中衛全被震傷了,需要好好調養,妄動於身體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