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奔出去二里多地,聽不到有什麼動靜,才慢慢地停了下來。朱灰灰回頭望了一眼,但見鬆崗冷月,寂靜無人。
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暗笑自己膽子太小。抓了抓頭髮,回過身來方要續行,突然呆住--
前方一塊巨巖上,一人如鷹般踞立,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月光之下,一雙眼睛寒光流轉,殺機森然。
朱灰灰心裡一沉,第一個反應是撒腿逃跑,第二個反應是大喊救命,第三個反應是趴在地上裝死,第四個反應是沒骨氣地求饒……
一瞬間,她的心裡千迴百轉,想了無數的點子,卻沒有一個來得及實施,纖細的脖子已然落入那黑衣人的掌握之中。
這樣近距離地接觸,朱灰灰驚恐地望着那人的眼睛,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人粗糙的手指在她喉嚨上輕輕按着,冷酷的眼中寒光爆漲,手指往回一收。
朱灰灰只覺喉間一緊,血液上涌,大腦嗡嗡直響,她大力掙扎,一句話脫口而出:“我……我認得你……”
捏着她喉嚨的手突然停住。
朱灰灰兩隻手握住對方的手臂,用力扳開,感覺對方的手鬆了一些,急忙大力地呼吸。
那人本來是等她說話的,卻見她只顧得喘氣,便覺不耐煩起來,手指緊了一緊。
朱灰灰忙道:“別……別……”她一到着急的時候,心思便轉得特別快,想道:他會停手,是因爲自己說認得他,可是自己只是看着他熟悉而已,卻認不得他究竟是誰……
她一隻手用力抓着對方的手臂,勉強在臉上堆出笑容,道:“您、您別衝動啊!咱們……好歹也是熟人了……”說話間,另一隻手已經閃電般地探出去。
那人武功雖然很高,但兩人距離實在太近,又沒有想到這傢伙死到臨頭居然還敢動手腳,出其不意之下,竟然被她抓下蒙面巾。
朱灰灰看着蒙面巾下那張熟悉的臉,心中無比驚駭:“你……是你……果然是你……”
那人目露兇光,捏着她頸子的五指突然用力收緊。
朱灰灰只覺喉間劇痛,彷彿聽到自己頸骨發出“格格”的聲音,然而,她的心思卻全然不在這裡,只是模糊地想到:我爲什麼會說,“果然是你”,而非“竟然是你”?
暗藍的天際,圓月當空,月色如水。
朱流月站在蓮池邊,沐浴着月光,癡癡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蓮花開得正濃。
月光下,水波里,滿滿的都是幽深的藍,清冷的藍。
這是一種奇異的蓮花。
藍色的蓮花。
尋常的蓮,夜晚時會閉合花瓣,彷彿睡去。而這種蓮,在白天的時候,看上去和其他各類的蓮也沒有什麼區別,但到了夜晚,整片水域便成了它獨自綻放的舞臺,愈到夜深,開得愈豔。
那是一種孤獨到極點、妖嬈到極點的豔,開起來便不顧一切,彷彿在用一生的時間,去換這一刻的輝煌。它的生命極短暫,從綻苞到凋零,也不過是從午夜到黎明的距離而已--明天花還會開,卻已不是昨夜的那一朵。
流月憐惜地撫着一朵蓮的柔嫩花瓣。
他一直覺得,自己和這種難以分清是聖潔還是妖異的花極爲有緣。
比如,他和它們同樣的寂寞,同樣的短暫,同樣在夜裡盛開,同樣一旦綻開便沒有退路;
比如,他和它們同樣在美麗潔淨的外表下,掩藏着--劇、毒。
“海外有一種藍色的蓮花,只在夜裡綻放,開起來像滿池的星星,取其蕊研粉,與冰岩沫、七梓樹、黑晶粉等十九種東西按比例相合,便可製得奇毒天海凝霜……”
這是一個比藍蓮花還要清麗瀲灩的女子告訴他的。
當年,那個女子教給了他很多事。於是他在成人後,便費盡心力,蒐集那女子所說的一切,包括這一池珍貴無比的藍色蓮花。
“這種藍色蓮花,便是傳說中的‘天一蓮’麼?”
這個聲音,沉靜而清冷。
朱流月眉略揚,幽如夜色的眸子中,有鋒芒一閃而過。
他信手將別在腰帶上的摺扇取下,打開輕輕搖了搖,回過身已是滿面含笑:“雪色兄!”
身後七丈,涼亭之上,一人當風而立。雪衣飄飄,足踏月色,如剛自桂宮走來的仙人,一雙眼睛在月色水光的輝映下清澈而高遠。
楓雪色站在涼亭之上注視着他,漫聲道:“我應該稱呼你流月兄、小王爺,還是--”他頓了一頓,聲音放緩,“風、間、夜?”
朱流月微微揚眉,面上笑容凝住:“雪色兄,何出此言?”
楓雪色淡然道:“信王府的流月小王爺便是扶桑殺手風間夜,扶桑殺手風間夜便是流月小王爺。這件事,我知道已經很久了。”
“哦?”朱流月笑了,卻也不否認,只道,“卻不知我何處露出破綻?”
楓雪色道:“最初懷疑你,是因爲萱草的味道。”
朱流月有些不解,道:“願聞其詳!”
楓雪色道:“人在失去視覺的時候,其他感覺便會非常靈敏。”
朱流月輕搖摺扇:“然後?”
楓雪色淡淡地道:“在玄月水嶼的長堤之上,我與一名自稱風間夜的扶桑高手過招,湖堤之側,長滿萱草……”
劍氣激盪之下,攪落滿天的黃花碧葉,他眼睛看不見,但萱草清香鮮嫩的氣息,卻沁入他的心脾。
後來,大家乘朱流月的船離開,在流月回到舟上時,他再一次聞到了這種新鮮的萱草味道。
他沒有詳細解釋,但朱流月卻聽得懂,他搖了搖頭,道:“這個不足爲憑。”
“還有!”
“還有?”朱流月眉毛蹙起,“難道我有這麼多疏忽麼?”
“記不記得,在隱靈島上,你和灰灰說過的一句話?”
“我和灰灰說過很多的話,你是指哪一句?”
楓雪色微微一笑,模仿着朱流月的語氣,道:“傻孩子!那種憑藉心跳和脈搏的頻率分辨人的方法,需要極爲敏銳的感覺和深厚的內功爲基礎,暮姑娘不諳武功,如何能會!”
“易容術縱使高明到可以改變氣質、容貌、聲音、氣味、眼睛的顏色,甚至可以控制身形的高矮,卻無法改變他的血脈、心跳等方面的特點,所以,下次我一定可以認出你來。”這句話,是那天在玄月水嶼的湖堤上,晨暮晚對戴着面具的風間夜說的。
當時在場的人,只有楓雪色、晨暮晚和風間夜三人,此後也無人提及此事。所以當同樣的話從朱流月的口中說出後,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朱流月臉上的笑容有些發苦:“看來,多嘴真的不是一個好習慣。”
楓雪色道:“當我心裡產生懷疑之後,又想起很多事情,恍然發現,原來每一件血腥的事件裡,都有流月兄的影子!”
“哦?我還有什麼事情,值得雪色兄如此惦念?”
楓雪色靜靜地道:“灰灰說,走進落梅庵的時候,流月兄正站在佛案前,將三炷清香緩緩插入香爐之中--”
“那又怎樣?”
“那個時候,你剛剛殺完人吧?甚至是正在對我們要找的那個女尼逼供的時候,聽到灰灰的聲音,於是匆匆將那尼姑的喉骨捏碎,卻已來不及掩藏,只好將之塞到佛像後的錦幔下面。至於丟下香囊短簪之物,自然是爲了防備萬一被人懷疑,可以禍水東引!”
朱流月嘆了口氣:“我也知道那件事處理得有點草率,可是時間實在緊迫--唉,灰灰那孩子,命很大!”言下之意,若非楓雪色趕到得及時,朱灰灰只怕也小命難保。
“既然你已經將落梅庵之案嫁禍於魔心雪,她也被你所惑,將此事攬在自己的身上,但她已經沒有存在價值,若任她活着反而有機會泄密,於是,你趁追趕她時,殺之滅口!”
朱流月笑了笑:“我殺魔心雪,主要還是因爲她認識的人是我,而不是那個風間夜。”
風間夜本來便是以壞人面目出現的,再多做一次僱兇追殺楓雪色的幕後主使也無所謂,可是這個幕後主使,小王爺朱流月卻做不得。
那麼,若魔心雪愛上的人,不是溫柔體貼的“皓月流霞”流月公子,不是小王爺朱流月,而是神秘莫測的風間夜,還會不會被殺死?
朱流月自己也沒有答案。
“我和灰灰到玄月水嶼那天,晚上漸舞兄在湖心水榭宴請我等,你正化身爲風間夜在一旁窺視,被叫破行藏後,與西野炎過招,然後從容遁去,換回流月公子的身份,去赴燕深寒的約。灰灰誤入你們比鬥現場被震傷。據說,你和深寒因撤內力太急,內力反震,因而受傷--其實,我們猜錯了,你並沒有受傷,或者說,你的傷至少要比燕深寒輕得多。緊接着,你帶走灰灰,恰巧遇到晨先生和晚夫人,便將灰灰交給了他們,自己又重新變回風間夜,先後暗算了燕深寒和西野炎!”
朱流月臉現出傲然之色:“憑西野炎和燕深寒,我即便不用暗算,也未必會輸!”
楓雪色想了想,“嗯”了一聲,表示同意,又道:“我卻想不明白,接天水嶼大四劍中的秦二和宋三兩位兄長,卻又是如何死的?”
按照推論,秦二和宋三死的時候,灰灰應該還沒有受傷,否則看她傷了,定會現身相救--可是灰灰受傷之前,明明見到朱流月正與燕深寒相拼,分不出身來再去殺人!
朱流月笑道:“你卻猜猜看!”那一天晚上,他都忙壞了,哪有時間去理兩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