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顧不得許多,撒腿向着聲音傳來的地方跑去:“大俠,是你嗎?”
西北角,是一座精巧雅緻的賞月暖閣,凌空於洞庭湖上,與岸相連的地方,是一座彎彎曲曲的小橋。
小橋上下,倒臥着數具屍體,皆是緊身衣靠、黑巾罩面的打扮。
橋的盡頭,有人席地而坐,頭上戴着一隻斗笠,膝上寶刀寒光浸浸。
朱灰灰奔到近前,看到那人,再也不敢前進,縮頭躲進旁邊的樹叢:“你……你是誰?”
那人靜默不語,隔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朱灰灰?”
朱灰灰跳了起來:“大……大師!”此人竟然是西野炎。
小橋的彼端,西野炎冰冷肅殺的臉上漾開一絲笑容,他緩緩拿下頭上的斗笠,露出短短的頭髮:“我現在已經不是大師了。”
朱灰灰愣愣地看看:“你被佛祖趕出來了?”
西野炎眉頭皺起。這孩子真不會說話,他那是被佛祖趕出來麼?他是約定期滿,自動還俗的。
他目光銳利,雖然在黑夜之中,仍然視物如常,瞥見朱灰灰身後之人那身紅色的官蟒和帽子,臉頓時一沉。
官府中人!
他乃黑道霸主,對官府之人實在沒有好感。心中不由起疑,朱灰灰怎麼會和官府之人混在一起?
“朱灰灰,快過來!”
朱灰灰奔到他的身邊,一眼望見,他身後的陰影裡,還有一人盤膝而坐,一張英雄臉上帶着濃烈的殺意,由於他穿着黑袍,融在夜色裡,極不易被人發覺。
她一愕,這個人她見過!就是那夜與流月比拼內力時吹笛之人!
“大師,怎麼回事?”
西野炎一雙銳目掃視着周圍動靜:“傍晚時分,山莊遭遇突襲,敵人不弱--”
“你們打輸了?”她這一路行來,到處都是屍體,玄月水嶼不是輸了是什麼?
當着官府人的面,西野炎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這丫頭怎麼盡說實話啊!實話也不能這樣說吧!
“這一場戰鬥,應該說是--兩敗俱傷吧。”
這場變故是從黃昏的時候開始的……
自受傷以來,西野炎和燕深寒一直在這暖閣中將養。西野炎的傷雖然重,可是沒有傷到筋骨,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已恢復大半。而燕深寒傷在骨骼,悲空谷的藥雖然靈,但畢竟不是神藥,也只是令骨傷癒合得比較快而已,到目前只能做些簡單的動作,根本用不上力。
心情鬱卒的二人正斜倚在窗前錦榻之上望着暮江寒雨,忽然湖底水花一翻,躍上七名着緊身水靠的黑衣人,手執尖刀,對西野炎和燕深寒下手。
西野炎久經大敵,雖然事出不意,也毫不慌張,一掠而起,拔刀攔在燕深寒身前。
認真說起來,那些黑衣人武功算不上有多高,但勝在招式詭異,進退之間只求殺敵,毫不畏死。而西野炎大傷初愈,武功恢復不到七成,又要留心傷重的燕深寒,應付起來頗爲吃力。
一場苦戰,終於,最後一個黑衣人胸前洇出的大片鮮血,倒地而歿。
燕深寒倚在榻上,沉聲道:“我們出去!”如果有人燒閣樓,那他們就更被動了。
西野炎明白燕深寒的意思,伸手挽起他,從窗口掠了出去,誰知纔出暖閣,便又被一批黑衣人圍住,然後又是一場艱苦血戰。
從黃昏開始,直到朱灰灰出現,最後一個敵人才被消滅。這樣大的動靜,玄月水嶼卻一直無人接應,西野炎早已經知道情況不妙,但是現在--他再次看看滿地的黑衣人屍體,認爲自己對朱灰灰所用的“兩敗俱傷”這個詞,其實一點都不誇張。
一直沒有說話的燕深寒忽然開口:“秦總管,久違了!”
秦總管微笑道:“燕公子好!”
燕深寒注視着秦總管,緩緩地道:“炎弟,這位是信王府上的秦總管,名諱是一個牧字。”他曾與朱流月打過多次交道,所以對於秦總管並不陌生。
西野炎微微一驚。雖然未曾謀面,但他對秦牧其人,卻聞名已久。
聽說此人武功出自西華一派,自幼便淨身入宮,服侍當時尚年幼的先皇三子信王。先王崩後,太子繼位,對諸皇子多有疑忌,於是紛紛將皇子遣出京城,信王被封往河洛。饒是如此,新帝仍然不放心,在此後的日子裡,找了各種藉口,將其他的王子削位剝權,唯有信王,因一向正直廉潔,深受百姓和朝中臣子的擁護,又深諳韜光養晦之道,令天子抓不到把柄。然亦因如此,更爲新帝所忌,屢屢密派殺手除之,也是信王命不該絕,總能於關鍵時刻逃得性命。
據說,這位秦總管追隨信王四十多年,替信王擋過無數的刀,最致命的一次,是在一次來自西域雪山的殺手合擊中,被一刀貫胸,幾乎死了。信王快馬疾馳,三天三夜未曾閤眼,親自去求了當時的一位名醫診治,才救回秦牧的一條命。
秦牧有忠,信王有義,這一對忠肝義膽的主僕,令不少江湖中人敬佩!
但信王爲人恭謹正直,雖被當今天子迫害,二十多年來,仍忠心赤膽,現在年事已高,天子終於漸漸對他放下戒心。
西野炎聽說這位穿大紅蟒衣的竟然就是秦牧,立刻收起輕視之心,雙手一抱拳:“久仰久仰!”
秦總管白胖的臉上帶着笑容,道:“公子可是熾焰天西野先生的公子?二十年前,老奴曾在華山之巔,見過令尊一面,他一向可好?”
西野炎道:“多謝秦總管關心,家父安好!”
聽到他們客客氣氣地談話,朱灰灰按捺不住了:“大師,大俠去哪裡了?”
西野炎道:“每天黃昏的時候,雪色都會沿着湖堤散步。不過--”
“不過什麼?”
西野炎緩緩地道:“不過,暮姑娘可能跟雪色在一起。”
早些時間,他親眼見到晨暮晚拎着竹籃去爲楓雪色送藥。就算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晨暮晚對楓雪色的情意--其實這也很好,一個武林翹楚,一個名門閨秀,這兩人不論從外貌還是家世,都是絕配,只是……不知道雪色自己是怎麼想的。
“哦。”朱灰灰覺得西野炎的語氣有點奇怪,想了想,才道,“我去找他們。”轉身便要離開。
燕深寒忽道:“你小心!”
敵人很強,來歷和數量都不知道,他們這裡打成一團,山莊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怕凶多吉少,在目前情況不明的時候,這個小姑娘孤身亂闖,很危險。
朱灰灰一怔,還未及開口,那秦總管道:“燕公子儘可放心,這玄月水嶼,應該沒有漏網之人了。”
“你怎麼知道?”朱灰灰問道。流月兄讓這白胖子保護自己,他這是要偷懶麼?
秦總管瞥了她一眼,薄脣嘬起,發出“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的哨聲。
朱灰灰愕然:秦總管莫非有病?學什麼鳥叫?
東南方向,忽然有“啾啾”之聲迴應:“啾--啾啾--啾啾啾。”
接着,西南、西北、正東、正西、正南各個位置都傳來“啾啾啾啾”的聲音,長短各不相同。
朱灰灰恍然大悟。原來,這種鳥叫是他們的聯絡方式,先前她也有在玄月水嶼聽到,只是沒有注意。
既然沒有漏網的壞人,那麼自己去找大俠,也就不用帶保鏢了吧?
她咳了一下,學着流月兄的架子,道:“秦總管,你暫且留在這裡,照顧大家,我去去就回。”
還以爲秦總管不會答應,誰知他只是稍一猶豫,便點了點頭。
西野炎嘆了口氣:“朱灰灰,雨很密,戴上這隻斗笠吧。”
只有這隻飯桶才聽不出來,秦總管所說“沒有漏網之人”,固然說的是敵人,但也有可能是說,玄月水嶼已經沒有活口了。
只是,雪色眼睛不便,暮姑娘身體虛弱,也不知什麼情況,自己又不便離開燕深寒,朱灰灰肯去看看,那再好不過。
秦牧既然肯放心讓她一人前去,那應該是已有安排,何況,秦總管留下來,也必有用意……
朱灰灰可沒想那麼多,抓起那隻大斗笠,胡亂地戴在自己的頭上,沿着湖堤跑了下去。
以上是朱灰灰經歷的事情,她自然沒有耐心對晨暮晚說,只是她終於找到了暮姑娘,可是大俠在哪裡?
西野炎說大俠在這條長堤上散步,怎麼不見人?
朱灰灰有些焦急,可是看到晨暮晚脣青臉白的樣子,又捺下性子問:“暮姑娘,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晨暮晚勉強提力,“朱姑娘,你怎麼會來這裡?”
朱灰灰手一揮:“這些事等以後再說,大俠在哪裡?”
晨暮晚擡手指向前面:“楓公子……往前面去了,和一個很厲害的人決鬥……”
朱灰灰看看前方,漫漫的黑夜似乎潛伏着莫名的危險,只是她卻什麼也看不見。
她這有眼睛的都看不見,大俠呢?大俠能看見麼?
朱灰灰心急如焚:“暮姑娘,你先在這裡歇息,我去前面看看!”沿着堤岸向前奔去。
夜很黑,視線並不能及遠,湖堤很長,除了波濤拍岸的聲音,什麼都聽不見。
她只知道,大俠在“前面”,可是,“前面”是哪裡?
一直向前奔出數裡,前方的悽迷夜雨中,突然爆出一朵雪焰。
那朵雪焰,一閃,再閃,三閃,然後化身千萬,纖微的焰紛紛揚揚,如極北之地冬夜滿天的流光,悠悠一現便已是華耀千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