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圖案,只是大小不同--也難怪,十五年過去了,隨着那嬰兒的長大,這幅圖案也在長吧?
一幅幅畫面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儘管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但十五年前的事情,卻彷彿刻在他的靈魂深處,每一個細節都和當年一樣完整清晰。
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一間匆匆搭就的草屋,一個美麗到極點、清豔到極點的女子,一個不哭不鬧,只會閉着眼睛睡覺的小小*,和一個被父母遺棄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當年才七歲,他初看到那幅圖案,便是在那個小*粉嫩的手臂上。他親眼看到,那個美麗的女子,用一種濃得像血一樣的**,在這個嬰兒的手臂上一筆筆畫下這幅圖案,那**一沾到嬰兒的手臂,便滲了下去,彷彿天然就生在肌膚裡一樣……
耳邊又響起那個冷冷的聲音:這種鳥生長在天地的盡頭,那個地方遙遠到分不清是地獄還是天堂。它從出生那一刻起,便披着一身如血的羽毛,不停地尋找一種長滿刺的樹。當它終於找到那棵樹的時候,會把自已的身體扎進棘刺上,一邊流着血,一邊拼死唱出一生中唯一的一支曲子。血盡、命殞、曲終,這是它的宿命……
那個美麗的女子,是*的媽媽,可是她好像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小*,除了每天喂她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藥汁,便從不理睬她。反倒是他抱那個*的時候多一些--自己雖然同樣被家人拋棄,可是他的父母是不得已的。這麼乖巧、這麼粉嫩可愛的小小嬰兒,又做錯了什麼?爲什麼她的母親會不喜歡……
“流月兄,回魂了!”朱灰灰舉着手在他面前搖啊搖。
流月回眸,凝視着那粉粉的臉蛋,溫柔一笑,拍拍她的小爪子,一字一頓地說道:“灰灰,我很小的時候,就看過你手臂上的圖案。”
朱灰灰一怔:“是麼?”
流月站起身,走到舷窗邊,望着夜的深處,聲音平淡得像靜靜的流水。
“十五年前的一天,雨下得很大……”
古寺、荒村、客棧。
冷夜、大霧、暴雨。
江湖中的熱血故事,似乎永遠都發生在這樣的地點和這樣的天氣。
普緣寺是一座非常小的廟,小到只有三間破屋、一個和尚、五畝薄田。
這樣的廟,香火自是極差的。
天上的烏雲極厚,大雨瓢潑一般,雨點在階前激起水花,地上很快水流成河。積水排不出去,在普緣寺的小小院落裡積成一個水潭。
廣仁和尚站在檐前,眼看着大水潭,不住地唉聲嘆氣,這場雨來勢不小,只怕院牆挺不過去了,要是泡塌掉,再修至少要十幾兩銀子,可是自己已經連粥都喝不上了,哪裡有錢去修牆……
正在搖頭不止,眼前突然一花,屋檐下鬼魅般出現一名頭戴斗笠的青衣男子,晃花他眼的,是那男子掌心中的一錠元寶。
五……五十兩!
別看普緣寺窮,廣仁和尚還是有見識的,一下便瞧出那元寶的分量,眼睛再也移不開了:“施主,請問您這是……”
“避雨。”那男子口音有點生硬,將元寶塞進他的手中。
廣仁和尚人窮志短,立刻爽快地回了一個字:“行!”
那男子點一點頭,雙掌一拍,廣仁和尚愣神間,已從路的盡頭駛出一輛馬車,趕車之人同樣的青衣斗笠。
此人將馬車停在院外,返身拿起一把青布傘撐開,然後將簾子輕輕揭起。
廣仁和尚瞪大眼睛瞧去,卻見簾內,一個氣宇軒昂的青年男子探身而出,看樣子像是個富家少爺。
那少爺接過傘,並沒有遮在自己頭上,而是先替身後的婦人擋雨。
那婦人身上的衣飾甚是樸實,妝容卻極濃豔。出家人遠離女色,於是廣仁和尚只看了她一眼,便轉開頭去,目光落在那婦人身邊的稚童身上。
這個孩子大約六七歲的年紀,生得雪雕玉琢,俊美異常,眉宇間卻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鬱郁之色。如果不是身着京城流行的男孩裝束,只怕誰見了都會當他是個小姑娘。
婦人看看滿地的泥濘雨水,轉身將孩子抱在懷裡。那孩子一臉怒容,大力掙扎。婦人卻理都不理,將他往肋下一挾,身形一閃,已經到了屋檐之下。那樣大的雨,她身上卻連個水珠都沒有沾上。
孩子瞪着她,小臉上的忿恨,終於轉爲驚懼。
那少爺也不介意,笑了笑,撐着傘走了進來。院中積水雖深,他卻彷彿飄在水面上一樣,連鞋襪都沒溼。那個馬伕將馬系在廟前的拴馬樁上,提了幾個長條包袱,只聽“嗖”的一聲,便閃進了廟裡。
這四大一小五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廣仁和尚本來想客套幾句,此時卻也不敢多言--他現在雖然是個窮廟裡的窮和尚,但年輕時也當過鏢局的趟子手,跑過一陣江湖,幾十年來走的路、過的橋都不少,自然看得出來,這五個人雖然很像年輕夫婦帶着孩子和管家、車伕出遊,但那漂亮的身手卻顯示出他們絕對不是普通的富家子弟。
普緣寺太小,客人們只好都進了佛殿,好在大家似乎也不介意。四個大人向殿中佛祖施禮,那個孩子年紀雖幼,卻極倨傲,看着佛祖的目光頗有不忿。
四個大人也不理會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到佛殿一角,連廣仁和尚端茶來的時候,也只是點頭示謝。
人家不開口,廣仁和尚也不自討沒趣,坐在蒲團之上,兩隻手數着佛珠,心裡盤算這五十兩銀子應該怎麼花纔好?院牆要加固,房頂也得補補,然後還得去當鋪把那五畝田的地契贖回來,剩下的便不多了……
突然,廟外“唏律律”一聲馬嘶,廣仁還沒反應過來,便覺眼前一花,剛纔那位馬伕已經不在原位了。
廣仁剛想開口,忽覺雨星撲面,一個年輕的女子款款步入殿中。
這是個清豔到了極點的女子。
她身上雪青色的衣衫已被雨澆透,裙角沾着泥水,頭髮也凌亂不堪,身上還有着斑斑血跡,模樣非常狼狽。然而每個看到她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覺得自慚形穢。
她就像一株開在雨後空山中清靈絕豔的優曇婆羅,一出現在殿中,不僅廣仁和尚看傻了,殿角的幾個客人也忍不住看了數眼,連那個小小孩子都露出驚豔的神色。
那女子目光極爲銳利,一個一個人地看過去,神情越來越冷。
所有被她看到的人,或者低下頭,或者將眼睛避開。雖然誰也沒有發出聲音,但廣仁卻感覺到,殿中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那女子的目光最後落在那個小男孩的身上,看了片刻,緩步走到佛殿的另一個角落,慢慢解下背上的青竹簍,揭開上面的油布,從裡面抱出一個小小的嬰兒。
那嬰兒也就幾個月大,生得雪*嫩,粉雕玉琢,一雙水靈的眼睛像兩粒黑色的琉璃。
那女子臉上的笑容一閃即逝,淡到似乎只是稍稍勾了下脣角。
殿裡緊張的氣氛登時爲之一鬆。然而廣仁和尚的心,卻有些下沉--看來,這前後兩批人都是在躲避、防備着什麼,只是當看到對方帶着孩子,才暫時放下戒心。
那女子盤膝坐在地上,將嬰兒放在一邊,便不再管。那嬰兒淡粉色的襁褓已經被雨淋溼了,烏黑的頭髮一綹綹地貼在額頭上,卻不哭也不鬧,只是啃着小拳頭,偶爾不知原因地咧着小嘴笑上一笑,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先前的那個小男孩雖然一直在鬧彆扭,但畢竟還是個孩子,目光漸漸被那嬰兒吸引,忍不住要走過去,在那嬰兒玉雪般的小臉上摸一摸。然而那少爺手臂一伸,將他拉了回來。
便在這時,先前出去的馬車伕又“嗖”的一聲“飛”了進來。他剛要坐回原位,看到殿中多出一個帶着嬰兒的清豔女子,頓時愕然--他到門口張望了下馬車,根本沒有離開多久,竟然不知道這女子是何時進來的!
雨越下越大,兩批人都沉默不語,廣仁和尚說了幾句閒話,也沒有一個人搭理他,自己也覺得無趣。正閉目養神,忽然聽得東方遠遠傳來一聲呼嘯,嘯聲未落,第二聲呼嘯又在西方響起,緊接又響起第三聲、第四聲。一時間,嘯聲此起彼伏,這小小的普緣寺,竟像被包圍了一般。
嘯聲有的沉鬱、有的清越、有的尖銳、有的高亢,顯然出自不同人之口,卻都顯示出不凡的功力。
廣仁大吃一驚,他聽得出,那嘯聲意味着大批的江湖人聚集,難道出了什麼事不成?
他向着廟中的兩批客人看去,前一批人端坐如入定,連眼皮都不擡一下,只那富家公子將男孩子拉到身邊,男孩兒用力掙扎了一下,掙不脫,便也從了;而那個清麗女子只是在臉上露出微微的冷笑,慢慢地將嬰兒抱起來,輕輕拍哄了兩下,然後用油布裹緊,背在背上。
她剛剛整理完畢,只聽得“轟隆”一聲,普緣寺的山門已經被炸倒在地。塵土剛起,便被大雨壓了下去。
廣仁和尚暗暗叫苦,山門這一塌,剛得的那五十兩銀子,便等於已經飛走了!可是雖然心痛,他卻也不敢抱怨出口,他認得炸塌山門的東西正是江南霹靂堂的暗器霹靂子,果然好大的威力!
大雨之中,出現十數條人影,有男有女,雖然個個頭戴斗笠,披着油布的雨披,但身上的衣服也已經半溼,顯然在雨中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