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阿緹爹說了這麼一嘴,樂心不動聲色的擡頭看了一眼風紀遠,只見他面上故作驚訝道,蹙眉道“我和內人與世隔絕半年有餘,卻不知世道爲何會亂。”他看一眼樂心,又道,“年前不是還一片太平嗎?”
阿緹爹放下筷子,喝了幾口酒,有點上頭,“嗨,現在的朝廷亂了。皇上已經病得徹底不省人事,皇太子呢,”他擺擺手,“還不是被庸親王壓得擡不起頭來。據說太子在自己宮裡有一個月的時間沒能出來,大家都估摸着是大權旁落,給氣得舊疾復發了。老子病得不成樣子,兒子又病怏怏的,這江山離換人不遠了....”
郝大夫說了自己兒子幾句,恐他禍從口出。阿緹爹哪管那些,許是回到了與世隔絕的小漁村,說什麼也就沒那麼多避諱了。風紀遠知道他還有話,便一直不動筷子聽他說。
“聽說這叔侄倆一直不大對付,要是換了庸親王做皇帝,太子的下場可想而知。這窩裡反也就算了,偏偏世道就是這麼不濟,年前和親的寶珍公主半道上讓原本定好的未婚夫給截了親,赤峰借這檔口與咱們千都一拍兩散。鐵蹄子踏在了千都的國土上,這內外憂患的,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日子可就能難過了,做什麼都不景氣....”
赤峰打進來了。樂心躲在粗布衣袖裡的手指不禁捏成一團。她想問問平南王府怎麼樣了,想想冷不丁的問這麼一句讓人起疑,便也憋住了。
風紀遠問,“不是有風家軍嗎?他們也擋不住赤峰兵?”
說到這,阿緹爹就嘆氣,“截親的就是那個風家軍的頭兒,風家的兒子。公主都被他截了,那上頭還不得大發雷霆啊?皇上是昏着說不了什麼,把持朝政的庸親王往燕道關派了監軍,突然給換了個當家的,誰聽他的呀?上下不和...”剩下的話不說也明白了。
正在風紀遠沉思的時候,阿緹爹古怪的看着他倆,“嘶”了一聲,“季公子是怎麼到的月牙村兒啊?看二位的相貌舉止不像是窮苦人家出來的。”賊窩子遍地的地方兒,連個像樣兒的富戶應該也是找不見幾家的。
風紀遠笑笑道,“先前家裡有幾畝薄田,靠收租子過活。近幾年盜賊橫行,實在讓人呆不下去了。就想着收拾下值錢的東西進京投靠親戚去。哪成想,船在江上遇了漩渦。”遺憾似的苦笑,“就那麼點值錢的傢什,都給捲走了。好在我們兩口子撿了條命。”剛來這裡的時候他就是這麼說給郝大夫聽的。
樂心附和着他面上難受一番,心裡卻打起了鼓。
衆人噓嘆一聲。
“看郝大哥熟知京都的樣子,應該是玉津謀生的吧?”
阿緹爹點點頭,說是,又道“我瞧着二位有些面熟,差點以爲.....”以爲後面的話還沒出口,郝大夫就招呼趕緊吃飯,“菜都涼了,邊吃邊說。”這一打岔,阿緹爹的話頭就忘了。
風紀遠在桌子下面捏了捏樂心汗津津的掌心,感激地看了眼年邁的郝大夫,舉起酒杯敬了老人家一杯酒,多謝他老人家的仗義相救,祝他福壽延綿。
郝大夫受了,活了這麼大歲數,豈是看不清楚一些事情的?行醫行醫,他只管救人,管不了外面那許多。風紀遠話裡話外的意思他明白,既是對自己身份的承認,也是感激他救了夫妻倆的性命,或者連道別的話都一併在裡頭了。
阿緹見樂心被自己阿爹的話吸引了,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眼下嘟着嘴不高興。扯扯他阿媽的衣角,做孃的怎麼不懂兒子的心思。看這小姑娘長得跟個謫仙兒似的,雖是許了人家,但事在人爲,誰讓兒子喜歡呢。況且他們兩個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將來要是真能跟了阿緹,生出來的娃定是好看。阿緹媽整整臉上的笑,“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有十六了?”
按說不好問已經成親女孩兒的年齡,樂心的筷子一頓,想是這裡也許跟外邊的習俗不一樣,便微笑着答了,“再有一個多月就十七了。”
比兒子是大了點,好在也差不了多少,面嫩,顯小。阿緹媽給她夾一筷子羊肉,笑道,“看這樣子成親也不久啊,這小年輕兒啊,成親早了不會過日子,一時新鮮勁兒過去了呀,再往後相看兩生厭。”
郝大夫咳嗽兩聲,臉色有些不好看。阿緹爹權當看不見,聽不見。樂心的臉色有點訥訥的了,她不明白這大嫂說這話什麼意思。又聽見她說,“我跟阿緹爹就是成親早,先頭甜蜜勁頭過了,這日子過得雞飛狗跳的。這兩年才緩過來,我們阿緹啊,我就打算着讓他晚兩年再成親,知道疼媳婦....”
阿緹不好意思的低頭扒拉飯,抽空瞄她兩眼,可見到她跟季元兩人眉目傳情的樣子心裡馬上又堵了。
風紀遠自是明白這其中的意思,想必是阿緹同他娘說了什麼,自己的未婚妻三天兩頭的被別人惦記着,風紀遠自是心有不愉,面上淡淡的笑意不減,話卻說得有點噎住了阿緹媽,“嫂子不用操心,我比內人年長七八歲,一直拿她當女兒疼的。她還是嬰兒的時候就許配給了我,要說這新鮮勁頭....”他笑笑,“新鮮了十來年了,也未減一分。”
阿緹娘被噎了一下,面上訕訕地笑。打別人媳婦的主意這事兒,說起來是她不厚道,也不再說什麼了,腳下踢踢阿緹爹的腳,叫他說話。
平常他不常說這些話的,突然這麼在大庭廣衆下說把她當女兒一樣疼叫她面上羞得紅撲撲的。
之後都是郝大夫和自己兒子說些家常話,再說說在外面的見聞。一頓飯也就這麼吃完了。回去的時候風紀遠牽着她的手,話很少,面色有些沉重。樂心也有自己的心事,就算之前不知道,今天阿緹媽說的那些話靜下來她也明白些什麼了。這會兒見他不說話,不知道是在煩惱外面的事還是今天飯桌上讓他不高興了。不管是哪樣,經歷了生死才走在一起不容易,她不想讓他心裡膈應着什麼不愉快。
樂心站住了腳,拉住他的袖子,“郝大嫂的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她說她的,跟我們沒關係....”
風紀遠一怔,這才明白她在在意什麼。擡手摸摸她的發頂,“胡思亂想什麼呢,我會不明白你嗎?”見她皺着個小眉頭,便揶揄她,“就算你真想走,我也不答應。一隻腳進了風家門就是風家人,哪兒都別想去。”
“那你煩惱的是外面的事情?打算出去了嗎?”
他轉過身正面對着她,正色道,“我們可能在這裡呆不長久了,今天阿緹爹沒有說完的話你聽出意思來了吧?”現在這麼糊弄着過去了,萬一等什麼時候回過味來凡事就不好說了,尤其是從京都回來的。
她明白阿緹爹沒說出來的話,“大概是要說我們一個像和親的公主,一個像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照這樣說皇宮裡果然是張貼了我們兩人的通緝榜出來。”突然想起來郝大夫,“郝大夫他....”
風紀遠點點頭,“我想當初他就沒有相信我們的那一套說辭,無論如何他都救了我們,他是我們的貴人。至於剛剛說的阿緹父母,你也不用太擔心。他們過後想不想得起來是一回事,做最壞的打算,這裡沒有可邀功的衙門,就算認出來了我們也有時間做準備離開。”
她偎進他的懷裡,望着這滿眼的湖光山色,鳥語啁啾,還有半山腰上他們的小家.....怎麼捨得丟掉這裡的一切再度回到那個紛擾的世界....
“我們,在這裡最多還能呆多久?你告訴我,叫我心裡有個準備。”
風紀遠不打算帶她出去,想把她留下。如今他已經是個通緝要犯,一個人冒險總比兩個人好。要不是外面還有他母親的線索,要不是始終放不下那支忠心耿耿的風家軍,就此在這裡隱居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我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一段時間,你會不會同意?”
“我不同意!”對於他的提議,樂心一口回絕,她怕他一去再也回不來,“要來一起來,要走也一起走,你沒道理把我一個人仍在這裡。”橫豎語氣就是難得一次的硬氣,因爲激動胸/脯一起一伏的擠在他身上。
風紀遠不同她講什麼道理,拍拍她的後背嘆口氣安撫她,“行行行,別生氣,我這不是問你的意見了麼。你說不,咱們就不。”
樂心覷覷他的臉色,咬了咬嘴脣,生怕他到時候真的扔下自己,照他的個性真有可能到時候一個人出去面對那些事,“我們就這樣在這裡生活不行嗎?”
他拉着她往家裡走,有件事總要告訴她的,“我沒有跟你提過我母親吧?”
見她疑惑地搖頭,風紀遠牽着她上了臺階,一陣暖風吹過,普通的粗布衣裳被掀起一角,“我從小就沒見過她,父親也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在天牢的時候遇見了個古怪的老頭,說是我母親孃家的家奴,我從他那裡得知了一些母親的消息。”
她有些驚訝,隨着他的腳步移動,“所以你覺得...嗯...老夫人可能尚在人世,想找找看?那你有方向嗎?”
對於她頓了一下喊的那聲老老夫人,風紀遠好笑的摸摸她的頭,“該叫婆母就叫婆母,叫老夫人多彆扭。”樂心禁不住他逗,一下兒就紅了臉。風紀遠繼續說,“尋找的方向是有的。”奴三說過她的失蹤與皇上有關係,“不管是不是還在世,總要找找看才知道。”
樂心走在他身邊,聽得他語氣裡的失落,特別心疼他。從小就沒見過自己母親的孩子,即便是長大了,也是非常渴望母愛的吧。她很想抱抱他,這麼想着也就這麼做了。
風紀遠對自己母親的感情很複雜,他沒見過這個給了自己生命的女人,但他對素未謀面的母親懷着感恩與算不上濃烈的思念。可如果她活着爲什麼二十多年都不見他們父子一面,是被困在了哪裡還是其他原因,很小的時候他對她有過小小的怨念。
旭日東昇,紅霞染紅了東邊的天。皇帝已經很久沒有醒過了,皇后原先棋差一步,給皇上斷藥,不僅沒有讓自己的兒子提早登上皇位,反而砸了自己的腳。太子日益被打壓,原先皇上清醒時爲太子定好的婚事,現在丞相一拖再拖,聲稱此事待皇上病癒之後作爲慶祝再辦不遲。皇后知道她想替太子拉攏的這一勢力多半是不成了。
更讓皇后咬牙切齒的是,司桓宇越發的不將她放在眼裡,就連她要去看自己丈夫都要經過他的同意。進宮的各人,無論王公大臣,一律不得擅自帶兵器進入禁內。司桓宇竟然藐視祖宗規定,他身邊的常劍隨時隨身佩劍進出皇宮大內。太子幾次氣急攻心,在太子宮修養了一月有餘。太后久居佛門,早已不理俗世,家裡的勢力不高,又指望不上。皇后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
而就在這時,她將最後的籌碼拿出來。而這個籌碼的運用還需把人找到。也就是說現在明着暗着搜尋風紀遠兩人的人馬不僅是大內和李銳,還有一股就是皇后的人。
司桓宇依舊是那一副不管對什麼事似乎都不上心的樣子,可越是這樣各個正在觀望的大臣越不敢有異動。這位王爺就像一匹假寐的狼,看似眼睛沒有盯着你,但是一旦你動一動身子它就會立馬撲上來將你撕得粉碎。
前不久是他的誕辰,各路官員紛紛備了厚禮去恭賀。丞相張慎竟帶了自己的女兒張苓之去,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丞相是何意思。果然是要變天了.....
前方征戰不斷,玉津依舊可以歌舞昇平,這種氣象,怕是要不好啊....
司桓宇坐在高座上,張苓之獻舞完畢上前謝恩時似乎不經意間向他傳遞了秋波,司桓宇卻只覺得好笑,撫掌笑道,“難爲未來太子妃爲本王這樣煞費苦心了....”言外之意,你未來的夫君剛剛從病榻上下來,作爲皇上欽點的太子未來正妻卻爲另一個男人煞費苦心演練歌舞.....這不僅譏諷了太子,連丞相也毫不避諱了,一句話說的張苓之面紅耳赤。
不顧丞相臉色由紅轉綠,自顧自的陷入沉思,有多久沒見過她了?快五個月了吧,若是換了她在他的生辰上歌舞助興,司桓宇覺得自己應該是受用的,可惜,她太不聽話。脫了繮繩的小母馬,跟着匹公馬跑了。司桓宇怒笑,等他把她抓回來,一定要好好收拾她,叫她張張記性,看清楚主人的怒氣不是那麼容易能夠承受的了的!
常劍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有些困惑,因爲他不小心窺見了主子身上一點東西,以前是沒有見過的。那次在行宮溫泉,他有急事稟報,在外面叫了幾聲都不見主子迴應。一着急,疾步就進了簾後。
水汽氤氳的溫泉池中,司桓宇墨雲一般的長髮散落開來,濡溼的幾縷黏在胸前,他伸展雙臂在玉石上,微仰頭靠着石壁像是睡着了。慵懶的面相帶着邪氣與魅惑,即便是閉着眼睛也攝人心魄。縱然常劍是個男人也有些失了神,就要低頭退出的一瞬間,他瞥見了司桓宇左手臂上一條紫紅的線條,不像是外傷,倒像是內裡透出來的,長長的一條,快到肩膀處。常劍納悶,以前沒見他手臂上有這個東西的。奇怪....他一直跟在主子身邊,他受傷自己不能不知道。
常劍悄悄退出去,倚在殿外的石碑上沉思,想到近一年的時間,主子洗浴一律不準僕人近身....莫非跟這個東西有關?主子對自身形象完美的要求近乎到了苛刻的程度他是知道的,這條長線添在身上可不就是個缺憾?可因此不讓人貼身伺候豈不是說不過去?
常劍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司桓宇不提,他也不敢問,生怕觸了逆鱗惹他發怒,只得自己一個人琢磨。曾經一箇中毒的念頭閃過,駭了他一跳。可觀察主子平時的行爲舉止毫無異常,不像是中毒的樣子,這讓他稍稍放了心。
北邊剛過上沒幾天太平日子,戰事大大小小的又開始了。司桓宇只是鬆鬆緊緊的束着,讓人猜不透到底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皇帝病重,只要稍微使點手段皇帝的活頭兒也就沒有多少了,趁着大權在握,一朝稱帝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他不,甚至還讓御醫用上品的好藥吊着皇帝的命。
最近他似乎耐性越來越不好了,每次侍衛戰戰兢兢地回來報沒有找到人,他的怒氣根本不需要隱忍了,暴躁的時候連殺幾人。這段時間以來不消說王府,就連整個玉津城都戰戰兢兢。
司桓宇親自去拜訪了平南王府,於是平南王妃被“請來”了庸親王府做客,平南王被士兵架住了身子,根本動彈不得。臨走時司桓宇無視平南王要殺人的目光笑得無害,“若是寶珍有信兒回來,還請平南王告訴她一聲,本王挺想她的,在外面飢一頓飽一頓的還是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