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去主人安,池小荷含怒而去,病房內又成了陳夢寒與寧立言的二人世界。
小日向不在,寧立言便不必再裝,在病牀上半躺半坐,手撫着陳夢寒的青絲。“真對不住,害你受了委屈。這個池小荷不講究啊,有話應該衝着我說,朝你耍什麼威風。早晚給她點苦頭吃,讓她知道厲害。付覺生攤上這麼個未婚妻,也是不幸。”
“沒什麼。罵人無好口,何況是那種大小姐,說話自然格外難聽。這一點我不生氣,但是她居然僱人暗殺你,事後又想用錢財解決此事,這就太過分了,理應給她些顏色。”
“恰恰相反。她僱人殺我這事我倒是沒生氣。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我開了她叔叔的瓢,她找人打我的黑槍,一報還一報談不到誰怨恨誰。爲叔父報仇行刺,這是烈女子的行爲,值得誇獎。我們之間若是隻有這點過節本也不算什麼,今天我就給她個臺階,讓她過關就完了。小日向想要給普安立威,不會讓事情這麼容易收場,我點頭不點頭沒什麼區別。我們這邊先退一步,接下來再鬧得多大,都是小日向的主意,池墨軒必然記恨他,雙方將來想要合作就不那麼容易,算是給他們埋個刺進去。可是她開口罵你,那是另一回事,我不能讓你受這個窩囊氣。”
“你何必跟她一般見識?我吃這碗飯被罵的多了,男人女人都有,多難聽的話都聽過,你何必爲了這點口舌義氣壞了大局”
陳夢寒不是得便宜賣乖,而是真的爲寧立言考慮。經過這次槍擊事件,陳夢寒於個人的榮辱得失,已經不在意,只要這個男人好,自己受多少委屈又有什麼關係?
“池小荷自作聰明,活該吃虧。她多半也猜出我的想法,就趁機公報私仇發泄自己的情緒。大小姐麼,任性一點也沒什麼。可是我要不給你撐腰,她今後還會找你的麻煩,付覺生那邊說不定也要來糾纏什麼,索性鬧把大的,讓他們知道我的底線在哪,也不是壞事。我急她也急,既然她想要鬧事,我就奉陪到底!”
陳夢寒一愣:“立言,你說的什麼意思?我聽不大明白?”
“陳恭濤沒撒謊,力行確實在殷汝耕身邊有眼線,而且和你一樣,也是個沒受過訓練的業餘人員。這是我疏忽了,光記得池墨軒和殷汝耕是同鄉,忽略了他們和南京那位一樣,都是浙江人。雖然不算是江山幫,但也是本鄉本土,池小姐既能做殷汝耕的乾女兒,和其他人搭上關係也不奇怪。”
“你是說?”
“夢寒沒注意她的話麼?池小姐可是透露了兩個重要的消息給我。第一,薊密、灤榆兩個行政公署要合併,管理者是殷汝耕。日本人雖然一直向南京施加壓力,要求兩區合併驅逐陶尚銘,但是南京方面始終沒有明確迴應,現在可以確定消息屬實。第二,殷汝耕有很大可能投敵。所以她才說日本人都要和殷汝耕合作。她今天上門固然是爲了保護她的未婚夫,更重要的也是爲了給我送這個消息。怪不得她一個大小姐會跑去桃山街那邊,只怕也是爲了看看我這個白鯨會員,夠不夠資格和她接觸。”
“那她還僱人殺你?”
“如果沒有這件事,她想要跟我接觸也不那麼容易。其實真想要我的命,也不需要僱那麼優秀的殺手,隨便找個膽大無智的逃兵,近距離射擊一樣可以。她不但找了個高手,還是個狡詐之徒,就是不想讓我死。兇手必然是圈子裡出名的滑頭,如果不是看到之前有人朝我開槍,他這一槍未必打我的右胸,說不定隨便找個地方開一槍就逃之夭夭了。找一個這樣的殺手也不是容易事,池小荷算得上用心。”
“那她可以在舞會上跟你說,何必用這種辦法。”
“她當時應該還不敢完全信任我。作爲一個追求利益罔顧道德的情報商人來說,我扭頭把她賣給日本人才是利益最大化。直到我打破了池墨玄的腦袋,她纔信任我的爲人。”
陳夢寒吃了一驚:“她可是池墨軒的侄女,而且是被池墨軒養大的,兩人情同父女!殷汝耕又是她的乾爹,她怎麼會出賣他們幫力行?這會不會是試探你的手段,你不要上當。”
“不錯,夢寒越來越精細,估計很快也能吃這碗飯了。你的想法不是沒道理,不過都這麼謹慎,就做不成事業了。我還是願意相信池小荷,如果她是日本人或是其他什麼人派來試探我的,反倒是犯不上拿槍打我,也犯不上朝你發脾氣,這種行爲是自找麻煩,只有沒受過訓練的外行人,纔會這般快意恩仇。小日本雖然摳門但是做事認真,他們不喜歡使用外行,至於其他勢力,更沒有這樣試探我的必要。綜合分析,池小荷最大可能爲力行服務。眼下天下大亂,國破家亡,英雄和孬種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大義滅親的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寧立言有些話沒法對陳夢寒說。他清楚地記得在自己前世,天津淪陷之後,出現過一支由富家子弟官宦之後組成的鋤奸團,對漢奸國賊實施制裁。這幫人不少都是漢奸家族子侄輩分,其中主力槍手,就是漢奸頭目齊燮元的外甥。
除了這些直接以武力抗爭的青年人,還有不少漢奸子弟從事秘密工作,爲抗日團體提供幫助或是輸送情報,乃至成爲情報網絡的成員。家族的立場並未影響他們的抉擇,反倒是利用家族關係,爲自己的抗日行爲提供便利。
眼下天津還算太平,陳夢寒體會不到危機來臨。等到幾年之後山河破碎,如池小荷這等人層出不窮,也就該見怪不怪了。
從行動上可以看出來池小荷是個外行人,沒受過特工訓練,全靠聰明才智隨機應變。驕傲刁蠻可以算是本性,也是保護色。她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掩護自己,避免自己暴露。
說起來,能想出這種辦法的也是個聰明人,但終究不是科班出身,容易犯低級錯誤。把私人恩怨和公事攪在一起,給他些教訓也不是壞事。
事關重大,縱然寧立言分析得詳細陳夢寒還是不肯相信池小荷這麼個嬌小姐會是爲力行工作的特工。“如果她是力行的人,這個情報應該通知力行,沒必要告訴我們。”
“她現在和力行很難取得聯繫。力行天津站被打散了,冀東那邊則是日本人的勢力強,力行甚至派不出特工打進殷汝耕身邊,也沒人能和池小荷聯繫。日本人疑心重,池小荷來醫院,背後必然有人跟蹤。她隨便跟人交涉,也會引起懷疑。陳恭濤想讓你去臥底,也是這個原因,他需要一個人把情報帶出來,保證信息暢通。這個人最好是個公衆人物,這樣和他接觸起來就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這條路走不通,就只好想其他的辦法。池小荷知道我是白鯨的會員,就想要借我的力把消息傳遞出去。這也是走投無路之下,最後的辦法,如果這條路走不通,她就只能自己去冒險了。”
“這麼說,池小姐算是個好人……當然打你黑槍這事我還是不能原諒。不過總算她也是跟日本人做對的,你要是不爲黑槍的事生氣,就別爲難她了。再說要是隻是爲了我就影響大事,也不大好。”
“她是好人還是壞人又或者跟誰做對,跟我沒什麼關係。誰欺負你我就要對付誰,否則怎麼算你的男人?間諜不是好乾的營生,我教訓她一番也是爲了她好,免得她仗着小聰明和那點勢力任性妄爲,等到吃大虧的時候哭都找不到門。”
“可是她送來了情報。”
“那又怎麼樣?她不管送來什麼或是做了什麼,都沒權力羞辱你。再說這些情報若是拿到白鯨或許能賣個好價錢,對於國民政府來說其實意義有限。”
殷汝耕的叛變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但是拿不出證據,光靠紅口白牙陳恭濤等人不會相信。即便相信了,也拿不出什麼辦法。
戰爭是綜合國力的比拼,即便在某個方面佔了先機,也無助於改變整體結果。現在華北的局勢大家心裡有數,日本人的力量處於絕對優勢,南京政府被迫將駐紮平津的東北軍陸續撤出。現存的軍事力量只能勉強維持市面穩定,沒有多少威懾力。根本阻撓不了日本人的腳步,也阻止不了殷汝耕。
殷汝耕的號召力遠超過李際春,統轄兩個行政公署之後,更是華北的一方諸侯。二十幾個縣城的保安團在他手裡,背後又有日本人支持,軍事力量對比上,國民政府的武裝反倒處於劣勢。除非國民政府有不惜一戰的決心和能力,否則既阻止不了殷汝耕投日,也阻止不了華北獨立。
寧立言感覺自己就像是學會了未卜先知的喬鄆哥,已經算出來潘金蓮要和西門慶苟且,面對的卻是武松不在身邊的武大郎。就算告訴他真相,又能改變什麼?力行惟一能採取的手段,也就是派人結果殷汝耕的性命。這和武大郎舉着菜刀試圖找西門慶算賬一樣,除了送死別無他用。
殷汝耕位高權重狡詐多疑,身邊戒備森嚴,不容易接近。根據寧立言的記憶,前世軍統組織過對他的制裁,帶隊人也是陳恭濤,結果功敗垂成毫無收穫,反倒是犧牲了無辜義士性命。
以當前的情況看,力行在平津一帶人力緊張,要想制裁殷汝耕,很可能要讓池小荷動手。這個女孩靠着小聰明加上人情關係,勉強能搞些情報,但絕完成不了刺殺。若是接了這個任務肯定死路一條,最好是藉着這個機會把她趕走,也算是積德行善。
陳夢寒對於寧立言的打算沒有全弄明白,但也算聽出個大概,點頭道:“這話沒錯。那麼個大小姐,又哪裡能殺人?”
寧立言不由想到初五那天,在這間診所裡發生的謀殺,楊敏、唐珞伊誰又不是千金小姐來着?他微笑道:
“其實嬌小姐未必不能殺人,只是需要磨練。不過若是把名門閨秀磨練成合格殺手,只能證明這個世道已經壞到了極處,只期盼着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所有的千金小姐名門淑女不用親手殺人才好。”
事與願違。世道的險惡遠比想象中更爲嚴重,五天之後,薊密灤榆兩個行政公署合併的消息正式出現在報紙上。新成立的冀東行政公署專員,便是殷汝耕。池小荷送出的第一個情報,得到證實。
當天下午,池小荷再次出現在史密斯診所。而隨同她一起來的,卻不再是付覺生,而是小日向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