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漢不是個健談的人,或者說他不喜歡和寧立言以及喬雪交談,所以話不多,主要是由他身後的姑娘負責講述。姑娘說話的嗓門挺大,還帶着濃厚的土音,不過聽上去並不會讓人覺得厭煩,反倒十分親切。
這姑娘不怕生,說話流利一點也沒有扭捏害臊的意思,就是和父親的觀點不一致,爺兩邊說邊擡槓。兩人最大的分歧就是對於高家大院主人高從善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最後高老漢氣憤地剝奪了女兒講述的權力,由自己做最後的結論性發言。
高從善祖上是小高村的人,高家大院是高家的祖宅。從前清的時候起,高家就是個財主,只不過是本村的土財主。直到前清倒臺,高家才交了好運,靠着幾筆生意發了橫財。如今高從善已經從小高村的地主變成了在整個武清都頗有名氣的財東,地連阡陌家財萬貫,自然也就不願意再住在小高村這麼個偏僻地方。
他全家都搬進了武清縣城,這座祖宅則由幾個族人外加管家看管打理。高二能是高從善本家侄兒,也是小高村出名的惡棍。平日裡結交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這次又帶了一羣人住進來,從口音判斷,來的也是天津人。人數不少全帶着槍,看着就不是好路數。
從頭到尾高從善都沒出現,所以年輕姑娘認爲這事確實不該算在他頭上,可是高老漢卻有不同的看法。
“你這小毛孩子懂啥?高從善自打進了縣城在村裡露過幾面?平日裡放賬收租,都是他的管家外加高二能,所以這些年高家辦的缺德事就和他高老財沒關係了?你也不想想,那些糧食和錢最後進誰的口袋?這些人又是聽誰的話做事?他高老財又不是個聾子傻子,他家人用的啥手段咋可能不知道?他不過是不想自己手上沾血,才把高二能這條癩皮狗放出去咬人。那些上吊的,服毒的,雖說是高二能他們害的,可是賬必須得算在高老財頭上。不說那些,就說這回的事。高家大院是什麼地方?要是沒有高老財點頭,就憑他高二能也配把這個院子借給別人住?嚇死他也沒這個膽子!再說這些日子高家大院又是宰羊又是勒狗,廚房整天往外冒煙,這得是多少開銷?這麼大的開支,高從善不清楚?”
姑娘被父親數落一頓就沒了話說,寧立言連忙打圓場,把話題支開:“高家大院大概來了多少人?”
“來了又走沒個定數,現在估摸着有個二十人上下。他們身上有槍,沒事愛挎着槍瞎晃盪。全都是短槍,光盒子就得有十幾把。”高老漢這次沒用姑娘,自己向寧立言做介紹。看來他心裡分得清輕重,重要信息必須自己講述,避免出現錯誤。
寧立言又問道:“高家有沒有地牢之類的地方?”
這次則是姑娘搭腔:“那咋能沒有呢?高家大院有地牢,也有土監獄。大小高村交不上租子還不上賬的,就會被抓進去關着,啥時候把賬還上才能放人。這還是男人,要是女人……”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是話裡的意思都明白。
喬雪發問:“高家大院有多少打手?又有多少武器?”
“家丁護院也有不下二十人,全都有槍。都是長傢伙。早年間有土匪想打高家大院,攻了半宿沒得手,自己還搭進去好幾條人命。打那之後就沒人再敢打高家大院的主意,這股土匪的頭目還和高家人拜了把子。”
“這麼多槍?他哪來的?”寧立言有些納悶。這幾年由於軍隊頻繁調防的原因,很有些士兵趁亂賣槍逃跑或是發財,導致市面上槍支有點氾濫,不像前幾年管理嚴格。可是一個財主的別院居然有二十杆槍,這數目還是有點驚人了。這些步槍能武裝一個排,不是個土財主該有的格局。
高老漢哼了一聲:“高老財的三小子在武清警察局當大隊長,還有個侄兒在西北軍吃糧,聽說天津保安總隊也有他們家的人,這樣的人家弄幾條槍還費勁?在他眼裡,窮人都是賊,不預備幾條槍護院就睡不着。他武清的家裡人更多,槍也更多。”
喬雪不想聽他說高老財的事,打斷了他的話:“這麼說,現在高家大院差不多有四十個全副武裝的匪徒?”
“那是你這麼說,我們可不敢說人家是匪徒。反正起碼得有四十人,槍也不少,長短傢伙都有。這還沒算幾條看家大狗呢。也別說你們兩個,就算有個三五十人,也未必能把這個院子攻開。”
高老漢不鹹不淡地說着,不知是提醒還是恐嚇:“這事我跟老謝說,是想讓他幫着遞個狀紙。就算沒用,也能嚇唬人。高從善是個要名聲的人,不會願意把事情鬧大,只要他那邊一害怕,關着的人就算有救了。最壞的結果也能把那些外來的土匪轟走,只要他們離開小高村,附近的老百姓就不會被禍害。我沒想到,老螃蟹一輩子精明,這次居然幹了糊塗事。”
“您老也別急着說老謝是不是精明,我先問一句,他們到了這還不老實?”
“他們在小高村沒動手,可是周圍的村子可沒閒着。已經有女人失蹤的消息傳過來,不是他們乾的還能是誰?按說我不怕他們,他們走不走,我家小七兒都沒事,可是人活着總不能光爲了自己啊。周圍那些窮哥們招誰惹誰了,憑啥就要遭這樣的禍。我是個莊稼人,想不出太好的辦法,就只能用這麼個主意。可是沒想到,老謝還把事情辦砸了。你說你們兩人來能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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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漢的菸袋鍋子在手裡比劃着,倒是手裡有準,沒戳到寧立言鼻子上。“有錢人好面子,年輕人更是如此,這都正常。可爲了面子把命搭上就不值了。老謝說你這人不錯,我信他的眼光。好人更應該好好活着,尤其是有錢的好人就更是稀罕物件,不能隨便糟踐。你在這對付一宿,明個趕緊走人。這年月錢通神路,你要是能用錢打點,找找關係把人弄出來也算是一樁功德,做不到也不用勉強。”
寧立言笑了兩聲:“聽您老的意思,是認爲我鬥不過高老財?”
“不。我要是說你鬥不過他,那就是激將法,故意要算計你,我這個歲數,不幹那缺德事。你是城裡人,高老財是我們這的土財主,他肯定鬥不過你。可現在是在他地盤上,你們兩人鬥不過人家幾十人。再說這次的事背後肯定牽扯着大人物,否則高從善再不濟也不至於拿祖宅幹這個埋汰事。那個大人物是誰,我們都不知道,高從善不敢把你們怎麼樣,那個人怎麼幹可說不好。留在這沒嘛好果子吃,還是趕緊走人的好。”
“多謝老先生提醒,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寧立言朝老人一點頭:“這件事該怎麼做,我們自有分寸。這件事既不會牽連您,也不會害了自己的性命。”
高老漢終究是年輕時闖過碼頭的人物,見寧立言話說得敞亮,就不再多做勸解,悶着頭抽菸。等到寧立言把一個窩頭吃完,才招呼兩人去睡覺。
高家的房子不算太富裕,騰出來一間廂房給兩個人住已經是能做到的極限。那個名叫“小七兒”的姑娘小心翼翼捧着殘蠟進來,把蠟燭放在桌上就退出去,高老漢關上門,房間裡就剩下寧立言和喬雪兩人。
房間裡沒有牀而是砌的土炕,自然就沒法分牀睡。被褥也就是一套分不開。寧立言摸了摸被褥又低頭聞了聞,隨後對喬雪說道:
“鋪蓋都是新的,還帶着樟腦丸的味,估計是高家給閨女出門子預備的陪送。雪兒受受委屈,將就一晚上吧。”
喬雪來到牀邊試探着坐下,又看看寧立言:“你呢?”
“我好辦,左右是一宿的事,跟地上也對付了。”
“這種地方……地上會不會跑老鼠?”
“當然。其實也不光是地上,牀上也不見得安全。房樑上的老鼠有可能掉下來,如果運氣不好……”
寧立言話音未落,喬雪已經用手堵住他的嘴,惡狠狠地說道:“如果你繼續編造這種噁心的謠言,今晚上你就給我滾到院子裡站崗去!”
話說得雖然狠,但是喬雪知道寧立言說得是真的。這種情況未必一定會發生,可是誰也沒法否認這種可能性存在。
喬雪的特工教官是個富有的老寡婦,不是一個正直的無產者。因此喬雪的環境耐受訓練裡並不包括這種,她只要一想到一隻老鼠隨時可能從天而降,就感覺周身起雞皮疙瘩,不但不能入睡,甚至連房間都不想待,最好是連夜跑回天津。
能穩定她情緒的,只有愛人的懷抱。當寧立言從後面把她環在懷裡時,她的恐懼消失了。雖然兩個人熱戀已久,但是從未曾這樣待在一張牀上。
喬雪很清楚,這種環境以及這樣的接觸很可能意味着什麼,她自然也不希望兩人之間第一次的接觸是在這種環境下發生。可是比起空降老鼠來,這也算不得什麼,只是趁着局勢還沒變得不可收拾時,低聲說明自己的想法。
“你……必須留下來保護我。但是記住,你今晚的身份是警衛,不許想其他的事。”
“雪兒,你可真殘忍。你把乞丐帶到登瀛樓,又給他點了一個肘子卻不許他動筷,這簡直是折磨。”
喬雪死死抓着襯衣不說話,她知道自己不佔理也知道這種防衛沒什麼用,以往幾次經驗已經證明,如果寧立言想要,一分鐘之內就能讓她失去防衛力量。
一物降一物,自己的本事對上這男人就消失無蹤,連力氣都沒了。如果他非要在這種環境下要了自己,最終也只能隨了他的心意。唯一能保護自己的,只有兩人的愛情,以及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寧立言繼續說道:“可是誰讓我愛你呢?既然你不想,那我就不做。你放心睡吧,我可以控制自己。”
“不,這不公平。我睡了,你卻要一夜煎熬,這也是不對的。不如我們來聊聊天吧。我們來這本來就是要做事而不是睡覺。”
“可以啊,你想聊什麼?高從善?高家大院?還是那些女人?”
“這些都是外人,我覺得我們更應該關注身邊的人,比如……老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