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寧立言的職位實際比這位帶隊的隊長要低得多,而且特三區也和特四區互不統屬。但是天津華警圈子都知道,寧立言的影響和權柄跟他的職位無關,爲了以後考慮,也絕不能得罪他。
是以不管如何不情願,這些人還是捏着鼻子跳坑,跟寧立言一起開始了挖掘。
一具具白骨被丟上來,連同未曾徹底腐爛的屍身一道,都擺在院子裡。村裡人迷信,認定靠着天地三光就能讓這些死者的冤魂消散,不至於對村子造成危害。
有人商量着要不要去請個僧道做堂法事,而這處小院的主人已經癱在那裡,變成了一灘泥。這麼多條人命在這,可讓自己怎麼跟衙門解釋!
寧立言打掃着身上的塵土,看着一邊的喬雪道:“我一會要一輛自行車,自己騎回去。先去洗個澡再說,現在身上這味,可是不敢往你身邊坐。”
村子裡不通公路,凱迪拉克停在離村子好幾裡的路上。這年月會開汽車的不多,倒是不怕丟。
喬雪對於寧立言身上的味道確實有些忌憚,站得遠了一些,但沉默片刻之後還是說道:“偵探不會輕視自己的助手,尤其是助手是爲了破案才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從這騎回城裡,怕是得幾個鐘頭,日本人可給不了我們那麼多時間。”
帶隊的隊長這時跑過來報告道:“我們數了,死人骨頭一共是十六個人的,有頭蓋骨、大腿骨這些地方作證,錯不了。沒爛的屍體是兩具,有一個小矬子,估計就是那日本。”
兩具屍體腐爛程度不一,個子略矮一些的屍體,腐爛的比較嚴重,面目已經難以辨認。兩具屍體身上的衣服鞋子都被剝了去,多半是送到了估衣鋪。
喬雪的眉頭皺了皺,寧立言看了她一眼,“這幫人是真正的窮兇極惡,殺了人之後,還要把衣服換錢使。這麼多白骨,想要找到藍四姐的兒子怕是不容易了。”
過了約莫半個小時,天津警察局派過來一輛卡車,將死屍與活捉的人犯都弄到車上,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警衛看着犯人向城裡開,喬雪的卡迪拉克壓後,與前車保持着幾百米的距離。寧立言本想坐到後排,喬雪還是指着副駕駛的位置道:“我說過了,我可以忍耐這種味道,你不用躲那麼遠。”
凱迪拉克的減震系統良好,雖然開在這種崎嶇不平的路上,晃的也不是特別厲害。開出去約莫一公里左右,寧立言才道:
“小日本的衣裳不好賣,尤其這個巖倉,身上穿的是西裝皮鞋,這種衣服窮嫌富不要。買來擺闊氣的又嫌他們個太矮,敲小鼓的也不愛收。可是要說扔了,這些人又捨不得。本來就是一羣窮命,看見什麼都當好東西,哪捨得把能換洋錢的衣服就這麼燒了。跑不出去那兩口旅行箱,等會東西進了證物室,我可以拿到鑰匙。”
喬雪的手握着方向盤,側頭看寧立言,“三少,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只是……想明白了而已。”寧立言微笑着說道:
“喬小姐從一開始捲進這個案子,就不是單純某一方面的作用。當然,喬大律師是你叔叔,他的面子你肯定要給。可是當劃定了罪犯的區域後,喬小姐已經算是功德圓滿。能不能抓住人,是警察的事。我來找這些人麻煩,喬小姐也不必參與其中。”
自從見到喬雪之後,大多數時間,這個美麗的女郎都靠着自己敏銳的思維和過人的觀察力,成爲最耀眼的明星,一出現就能奪去其他人的風頭。乃至寧立言,也是被她牽着鼻子走。
只有當下,一身沙土又混着濃烈屍臭狼狽不堪的寧立言,終於奪回了主動權。任迎面吹來的風吹拂着自己的髮絲,寧立言不慌不忙道:
“剛纔喬小姐賣個人情給我,不光是爲了自己的名聲,更是爲了讓我欠你的恩惠。就像你昨天把車借給我,今天又開車送我來這裡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是個天才。我剛講了天津江湖的‘道’,你就把它用在了我身上。”
喬雪沉默不語,臉上不動聲色,依舊帶着燦爛迷人的笑容問道:“哦?那如果是這樣,原因又是什麼?”
“原因很簡單,巖倉是個情報參謀,而且還是個華族。這個混蛋敢違反紀律溜出軍營到華界去看戲,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幹的?而且我想過,他冒着風險離開兵營應酬,完事之後又要去三不管,這便有些可疑了。他當時的行動路線,要麼是去找雲麗英,要麼是回兵營,唯獨不該去三不管。更不該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給自己惹麻煩。”
“於是我換了個思路,他去三不管,會不會是一個藉口?他故意說這個地方,是故意誤導其他人,讓大家都以爲他是去三不管高樂,忽略了他真正的去處。”
“哦?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因爲他是個情報參謀!在日本的參謀體系裡,作戰參謀地位最高,情報參謀次之。這種地位高低,直接影響了收入。天津是個好地方,吃喝玩樂應有盡有,但前提是你得花錢。小日本是一幫窮鬼,就算所謂的華族,也沒闊到哪裡去。巖倉又是個喜歡吃喝玩樂的人,那他就得想辦法撈外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情報參謀,自然是用情報換鈔票。”
“假設,巖倉身上如果帶着一份重要情報,準備與人交易,那就很正常了。他離開軍營也不光是爲了參加堂會,有可能是和某個人約好了見面。只是沒想到,半路上遇到這幫混賬東西,攪了整個局。”
“日本人講武士道精神,也會做這種事?”
“巖倉是華族。武士道、忠君……那是糊弄那幫鄉下後生的鬼話,華族自己編的謊言,自己自然不會信。幾百年前,他們還騎在天皇頭上作威作福,怎會忠君?他們忠於的,只有自己。”
“假設三少想的都是事實,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局既然亂了,就得有人負責修正。喬小姐是英租界鼎鼎大名的美女偵探,又和法租界的人有交情,這件事由你出面修正,最合適不過。”寧立言笑得越來越從容,語氣也越來越淡定。
“我有個司機老謝,他之前就提起過,說這件事因爲關係重大,很可能請喬小姐這種大偵探出面協助調查。我當時認爲這種想法很可笑,關係到日本駐屯軍司令部的案子,誰又會放心交給私人偵探去調查?這並非不相信喬小姐的能力,而在於沒人能承擔這個責任。如果你破不了案子,或是把事情搞砸了,天津地方不能把你怎麼樣,這個責任就得自己扛,這種事他們不會做的。喬大律師是個好人,他想要幫我,所以找你這個侄女出面,倒是合情合理,而喬小姐的表現也無懈可擊。只是我剛纔想了想,我們之間認識只有兩天,而且沒有共過大事,喬小姐這麼幫我的忙,讓我有些受寵若驚。”
“哦?那三少的意思就是,誰對你好,便是有所企圖了?”
“這動亂的年月,人多個心眼總沒壞處。何況喬小姐不比武雲珠,你是個冷靜而又睿智的女子,如果說單純因爲看着順眼就出這麼大的力氣,這話我第一個不信。再說喬小姐的神通廣大,也不是普通偵探的本事,就連那些射擊痕跡,你也能安排妥當,這就更讓我確定,你的人脈超出一個偵探的範疇。最後,則是你看着巖倉屍體時的表情,如果說有什麼不對勁,就是在那一刻。你的情緒裡,流露出了失望。”
“三少在那個時候還在觀察我?”
“相比死人,還是活人更值得我注意,尤其是一位絕代佳人。”寧立言打個哈哈。“一個情報參謀不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錢包裡,想必是放在身上某個地方,最大可能就是衣服。”
“既然寧三少如此篤定,爲什麼還要告訴我這些,把衣服交給日本人不是更好?你能猜到這一步,自然也能猜得出,日本人真正關心的不是巖倉的生死,而是他身上這份情報。如果你把情報交給他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是皆大歡喜。”
寧立言搖頭道:“喬小姐你搞錯了,日本人和我很難皆大歡喜。他們高興的時候,我往往高興不起來。我是個自私的人,所以更喜歡損人利己。最好的結局是我高興,他們不高興,或者空歡喜一場。”
喬雪笑了。這次笑得比之前更美,這一刻寧立言腦海裡甚至浮現出那句: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前車上押運犯人的警衛聽不到說話聲,只能看到他們的表情,多半以爲自己在和這個美女挑情,心裡說不定是何等的羨慕嫉妒。卻不知兩下里實際在悄悄的過招,雖未刀槍相向,卻也有鼓角爭鳴之聲。
“感謝三少的誇獎。”喬雪笑了一陣,對寧立言道:“假設三少的分析屬實,你現在是打算幫我完成目標?還是要跟我作對到底?”
“如果喬小姐相信我的話,我便是你的幫手。我先點了兩路兵出去,日本人在特三區的探子即使送了消息,他們也不會找對地方,等他們找到這來早晚了。我剛纔殺人挖屍體雖然浪費了一些時間,但是他們跑瞎道,也需要工夫。日本人又不能佔領天津警察局,最多便是派幾個人過來,我們警局的人沒有太大的本事,佔住他們的手腳總是綽綽有餘。這段時間就交給喬小姐,至於怎麼做,便和我無關。”
喬雪看了一眼寧立言:“這些知識,似乎不是警政學校培訓的結果,燕京大學,也不會教這些吧?”
“每個人都有秘密。我們各自知道彼此的秘密,所以大家互不干涉,互不侵犯。我想你我之間,應該沒有矛盾衝突。”
“但願如此。”喬雪看看前面那些押車的警衛,又朝寧立言再次露出那迷人的笑容:“我想我們之間不但沒有矛盾衝突,應該還會有進一步的接觸,我對你……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