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義雄對待寧立言的態度,依舊像是個慈祥長輩面對不服管教執迷不悟的不肖子孫。語氣裡雖有不滿,但更多的還是無奈。
“我只是一個年老的浪人,雖然政府念着我年輕時立下的功勞,給了我一些榮譽待遇。但是並沒有權力。”
騙鬼去吧。你們這幫明治時代的老浪人,基本都已經死絕,活下來的都是人瑞。雖然少壯派看你們不順眼,可是拿你們沒辦法。表面上是個白身,實際在政府裡有不少弟子門生,影響力大的嚇人。別跟我這裝可憐博同情,水賊過河甭使狗刨,這套把戲我門清着呢。
寧立言心裡嘀咕,表面上裝作認真聆聽,陳夢寒則把咖啡端了上來,隨後便躲進臥室。
她是個細心的女人,雖然寧立言始終和她沒有突破最後的關係,但是在房間裡,她還是準備了適合寧立言尺碼的拖鞋以及睡衣。外人看去,肯定以爲兩人早已經雙宿雙棲。這手佈置算是她表明心跡,此時必然會給她帶來危險。
內藤表面上似乎對陳夢寒並未在意,但是寧立言確定,老鬼子肯定不會放過這個破綻。所有能拿捏敵手的把柄,他們都不會放棄,無非是個時機問題。
“我靠着自己的老臉,在司令部打了包票。可是立言你的表現,卻讓我顏面無存。當然,一個浪人的尊嚴並不值錢。可是一個武士的名譽,不該被這麼輕賤。”
“老爺子,您說的事我知道了,您別埋怨我,我還一腦門子官司呢!”寧立言故意裝作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
“我本來以爲有人不懂天津的規矩,一事煩了二主,想着來個雙保險。不成想卻出了紕漏。我承認,我是有私心,在您這得個好,在那邊吃份好處。可是這怪我麼?您是明白人,我們巡警不吃這份橫財,還不得餓死?”
他裝模作樣的指着房間,“您看看,這總統套房一天得多少開銷?堂堂七尺男兒,難道讓女人付房費?我一個月的薪水,還不夠在這住一個晚上,我能怎麼辦?我哪知道這是兩事,也想不到孫永勤的部下居然沒帶槍!你們的話都不說明白,這能賴我啊!難道我還能問他,你們是不是孫永勤的部下?是不是熱河抗日救國軍?我問了,他能承認?只能是誰說河北話放誰,我哪知道放錯了。那邊的人還跟我沒完,找我要人呢。”
寧立言此時耍起了狗少脾氣,反倒怪起內藤。
“你們日本人做事霸道,我是早有耳聞。我們天津人也有霸道的,可是他得講理,像你們這麼不講理的,我也是頭一回看見。老話說得好,人命關天。你們動手就殺人,讓我怎麼交待?現在那頭還不答應呢!我說,那幾個你們弄走的,是不是該放了?既然他們不是孫永勤的人,你們扣着也沒用不是?”
他這番表態倒也有些作用,內藤義雄沒在追究錯放的事,只是囑咐寧立言:“這件事你不要管了。帝國有帝國的考慮,你很難理解。我也沒法跟你解釋,總之這些人的事你不要過問。”
藍衣社的人到了日本人手裡,必要有一番皮肉之苦。雙方在以布爾什維克爲敵方面是夥伴,在其他方面依舊是對頭。互換情報不代表不會互相殺害。間諜這個行業就是如此,你可以和所有人把酒言歡,卻難得有個真正朋友。
寧立言爲藍衣社求情,依舊是心機的一部分。他必須讓內藤相信,自己只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除了金錢美女,自己沒有任何追求。
日本人並不怕人有慾望,相反沒有慾望的人,反倒會讓他們擔心無法控制。要想獲得這幫人信任,首先就得讓他們相信你是個壞人。若是他們把你當成個聖人,接下來的日子便難過了。
內藤雖然駁了寧立言的話,但是態度上比剛纔緩和了一些。可見寧立言的僞裝還是發揮了作用。他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你想要賺錢跟我說,我好歹活了這麼大把年紀,又有許多弟子,發財的門路很多。碼頭上的裝卸,河道運輸,貿易經營,有得是賺錢辦法。光是你管得那許多碼頭,難道還不夠你開銷?興邦兄一生操持商業,給寧家積累下如此豐厚的一份家產,可曾用過這種偏門?你的路子走錯了,也誤了大事!其他人呢?現在還能不能找到?”
“這個……應該還能找。所有人都是交保出去的,查保證人就完了。”
所謂的交保釋放,實際就是變相的要錢。保證人的身份沒人覈實,只要保證金是貨真價實的現大洋,保證人的名字哪怕寫明治天皇都沒人管。指望查保人找人,純粹是句廢話。
內藤義雄顯然知道警局裡的貓膩,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皺眉道:“所有人都放了?”
“沒有,我走得時候還有幾個在監獄裡,都是湊不出保釋金的窮鬼,要不我現在去趟警局,幫你們審審?”
“不必如此麻煩了。”內藤製止了寧立言的行動,臉上露出慈祥而又善解人意的笑容。
“時光不可虛度,美人不可辜負。如果一個老人不懂得體諒年輕人的需求,一定是個不受歡迎的厭物。讓你放下這麼個美人,去監獄裡找人,這太不人道了。不過我要提醒立言,美人一如朝露,必須小心維護,稍有不慎,便會煙消雲散。”
用旁敲側擊的方式威脅,這是日本人慣用的手法。好在他們威脅你的時候,證明還是存在談判空間。如果直接動手,便是不死不休。
寧立言冷笑道:“老爺子,寧家人私下裡叫我三土匪。說得就是我的脾氣。不但吃着碗裡看着鍋裡,還惦記着把鍋端走,不讓別人碰。別人的東西我看上了,必要霸佔到手。我的東西別人敢摸一下,我砸折他的骨頭!誰要是拿走我的心頭好,那便是我的活冤家死對頭。”
“哦?如果有人犯了你的忌諱,你會如何?”
“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識時務者爲俊傑,立言不可逞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也有個勇字。吃碼頭飯的,如果沒了這個勇字,就沒人看得起你。慢說吃飯,便是喝湯怕是也趕不上熱的。或許我天生就該吃這碗飯吧,生就就是這麼個脾氣!誰要是敢拿我的東西,那就是我的仇人!不管他是誰,都別想好過!”
一老一小的目光,在空氣裡撞出幾朵火花。
最先退讓的,還是內藤,他搖頭微笑道:“成大事者,必有一份超越他人的執着,否則萬難成功。當日興邦兄孤身一人,敢跑到倫敦向英國人討債,乃至驚動女王。這份膽略同樣遠超同儕,非如此不足以在商海中,搏出偌大身家。立言的性子也算是酷肖祖父,寧家後繼有人,興邦兄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不過你還是得多讀些佛經,磨礪下性子,一味剛強只會害人害己。該藏鋒的時候,還是得學會藏鋒。”
內藤義雄就像是個苦口婆心勸浪子回頭的老祖父,與寧立言唸叨了十幾分鍾,直到陳夢寒告訴寧立言有電話過來,內藤才告辭離開。藉着電話的由頭,寧立言也沒去送行,少了許多麻煩。
電話是湯巧珍打來的。她大抵是把能打的地方打了個遍,纔想到打給寧立言。話機裡,少女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哭腔,甚至顧不上詢問寧立言爲什麼這麼晚還在陳夢寒的房間裡,而是急切地說道:
“三哥,出事了!沈老師……不見了。”
“不見了?”
“是啊,我回家之後,想要聯繫一下沈老師,可是找不到人。沈老師平時是住在學校的,可是學校說她根本就沒回去。我又讓人去外面找了,還是找不到人。”
湯巧珍越說越急,寧立言連忙安慰道:“別急。沈老師又不是個孩子,未必只有一個住處,也許有些地方是你不知道的。明天天一亮,人或許就回來了。”
在電話裡,寧立言也不敢說得太露骨。藍衣社或是東洋人,說不定在電話公司就有自己的耳目。雖然法租界的電話一般人不敢監聽,但如果真的喪心病狂起來,也說不好。
明知道沈劍琴的處境絕對不會像自己想的那麼輕鬆,但是在話機裡,寧立言還是裝傻充愣的安慰着湯巧珍。湯巧珍並不糊塗,從寧立言閃爍的態度裡也感覺出些許端倪,也不肯吐實。
她只哀求道:“三哥,我惟一相信的人就是你。沈老師對我很好,就像我的媽媽一樣,無論如何,三哥都要幫我。”
說着說着,她又忍不住痛哭起來,悲傷無助與惶恐之情,沿着電話線路衝破話機的屏障,撲面而來。
放下話機,寧立言燃着了一根香菸,坐在沙發上發呆。陳夢寒體貼地坐在他身邊道:“立言,你在想什麼?”
“在想沈老師。這個女人我沒見過,但是從巧珍的描述看,那是個很優秀的女人,和王殿臣他們應該是同路人。這種人不會無緣無故的失蹤,惟一的解釋,便是遭遇了不測。對於這種不測,她其實已經預見到了,所以纔會告訴巧珍那些。巧珍是個天真的姑娘,她還沒明白,今天白天沈老師的行爲,實際是和她訣別。巧珍把沈老師當成母親,對沈老師而言,多半也把巧珍當作自己的女兒。母親知道自己今日生死未卜,把所有重要的事告訴女兒,表面還要裝作若無其事……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更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選擇。”
“她會不會已經出城了?”明知道這種可能性極低,陳夢寒還是提出了這個可能,努力爲寧立言解憂。
寧立言搖頭道:“這不是他們的作風。沈老師告訴巧珍,她會引開追兵,實際就是要用自己的命做代價……一個女人,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她本來可以安生過活求個溫飽,卻甘願犧牲性命。這等人格,寧某自愧不如。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讓她的犧牲失去價值,這批軍火要運,那些人也要保下來。”
次日清晨,天剛一亮,電話便打到飯店裡。電話裡的警察聲音頗爲焦急,向寧立言彙報道:昨天抓進警局尚未釋放的幾個犯人,突發食物中毒,已經全數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