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個名叫楊滿堂的人力車伕,已經五十出頭。
拉洋車是個力氣活,太小太老的車伕都不容易找到飯吃。來人雖然看上去精神飽滿走路足下生風,看得出身上有些武功根基,可一頭花白頭髮瞞不住人。若是找不到新的活計,用不了多久就要餓死。
寧立言不知韓大姐把他帶來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自己給他口飯吃?這倒不是個難事,只是時機不對。現在自己哪有這份積德行善的心思?
“楊老爺子是個熱心的愛國人士,長城抗戰的時侯,天津衛組織募捐。他雖然收入微薄,還是捐出了半塊大洋。”韓大姐介紹道:“當時天津捐錢的人多,寧家光是現金就捐了五千塊,他這半塊大洋在捐款裡不起眼。可是要知道,那是他當時全部的積蓄,等於他是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捐給了國家。”
楊滿堂臉微微一紅,有些靦腆地說道:“沒……沒事。不就是錢麼,身外之物,不算嘛。”
“楊老爺子捐的不止是錢,還有自己的家人。他的兩個兒子,都被他送進了軍隊。一個在保安隊當差,另一個則是隨軍駐在唐山。那是家裡的壯勞力,也是頂樑柱。他一個都沒留下,全都送進了軍中,預備着和日本人拼命。”
寧立言看看楊滿堂,發覺自己方纔走眼了。這個老人的力量遠比自己爲大,在他面前,自己更像個老朽。連忙起了身,給楊滿堂讓座,後者卻連連擺手。
“使不得,您這傢俱太貴了,我都沒見過。我這身上太髒,不敢碰這好東西,咱有話站着說就挺好。”
“楊老是在租界里拉車的,他爲人公道,拉車的年頭也多,租界里拉車的都敬佩他的爲人,很多人拿他當長輩恭敬。他說一句話,有不少車伕願意聽。”
喬家良接過話:“你和小雪出門多是坐汽車,對於人力車顧不到。其實這個天下永遠是富人少窮人多,汽車總數有限,大多數人還是以人力車爲行動工具。人力車伕遍佈於租界各個飯店、旅社,這一點和華界情況差不多。我知道你有幫會的人作爲眼線,但是人力車伕這邊卻始終忽略了。那些幫會的人又是聽令而行,做事的目的還是爲了幫會的利益或是錢財,雖然可以幫忙,但不堪大用。若是這些人力車伕可以發動起來,便是一股足以信任的力量!”
天津衛的大小行當,基本都有自己的行會。這些行會不一定是幫會,只是有的和幫會有關,有的被幫會管理。人力車伕也不例外。他們除了要給所在區域的管理者交納捐稅,還要給幫會以及巡捕孝敬,否則就沒法幹活。
拉車的本就是生計艱難的苦人,再被層層盤剝,日子過得就更爲艱難。他們團結起來形成團體,歸根到底也就是爲了在和人交涉時,背後有個靠山,有人能給與支撐。
這種純粹自發的團體和幫會不能比,勢力和影響都差得多,能有多大道行全看主事人的人緣和能耐,總歸上不了大臺面。是以寧立言一心要奪碼頭,成爲津門地下世界龍頭,卻從沒考慮過人力車伕。
喬家良的話給他提了個醒,自己確實忽略了這麼一羣人。他們行走在大街小巷,是天然的耳目。人力車伕不管出現在哪,都不會惹人疑心。若是能夠調度得當,確實是一條臂膀。
只不過做細作必要精明,也要可靠,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行。寧立言看看楊滿堂,又看看韓大姐,最後看向楊滿堂。“不知道楊老有什麼要求,您只管說。”
“我沒嘛要求。一個臭拉膠皮的,不敢跟三少爺面前提要求,就是得求您幫點忙。冬景天人的骨頭脆,偏又是風大雪大,道路不好走。好幾個苦哥們拉車的時侯挨摔,不是胳膊折就是腿斷。吃我們這碗飯的,若是一個月不能出車,就得活活餓死,全靠同行幫襯賙濟,勉強讓大家餬口。可是窮幫窮不能長久,日子一多還是個事。再者還有的客人不依不饒,讓我們賠償醫藥費。您說說,我們自己都沒飯門,拿什麼賠給他。前兩天有個剛入行的孩子,一不留神摔了,總算骨頭沒事。可是車上拉的是匯豐銀行的經理,他的眼鏡被摔壞了,非要拉車的賠。那副玳瑁的鏡子我們哪賠得起,您認識的人多,能不能給說說?”
“這不叫事。不用我出頭,只要大律師言語一聲,對面就不敢廢話。至於那些受傷的人,管他們飯吃也容易,我一個電話就給辦了。但是您老的條件,不會那麼簡單吧?”
楊滿堂看看喬雪,又看看韓大姐,隨後鄭重說道:“我的條件就一個。我們只幫您掃聽日本人和幫日本人幹活的中國人,其他的事不管。我們拉膠皮的,沒多大能耐。不過天下的窮人是一家,租界華界的膠皮,我都能說上話,日租界也不例外。日本人有點風吹草動,我們肯定給您老送信。至於好人的事,您別爲難我,我也不能爲難我的哥們弟兄。我們雖然窮,但也不能賣了良心。”
“您這話說的沒錯。”寧立言二次起身,給楊滿堂行個禮。“咱把話放在這。打今個起,您就是我的特別探員,幫我掃聽着小日本的大事小情。不能讓您白忙和,我這給您預備幾個跑腿的錢,不是買您的話,就是給您置辦兩雙好鞋。”
楊滿堂並不推辭,答應之後轉身就走,寧立言想要留他吃飯,卻是張不開口。他畢竟也在碼頭和一幫窮人一起混過,知道他們的心思脾性。自己留他們吃飯,就成了看不起人,反倒是把事情鬧僵。
至於楊滿堂可否信任,與韓大姐是什麼關係,這些問題寧立言都不曾問。他心裡有數,韓大姐所在的團體不是軍統,不會糊塗到隨便介紹一個人,來做這種生死攸關大事的地步。能被他們舉薦,必然是絕對可靠,多半也是韓大姐的同志。
韓大姐肯把自己的同志介紹過來,也算是對自己信任有加。街面上混事的,做人必須敞亮。他們不肯說破楊滿堂身份,自己就不能多問,彼此都裝糊塗,交情才能長久。
喬家良這時從公事包裡取出一疊文件:“立言,這是我昨天晚上連夜完成的計劃書,關於這次賑災的措施以及善款的使用管理辦法。伯納德手握重權,要從善款裡貪污,我們沒辦法阻止,但是作爲主事人,得讓自己免於法律制裁。你按着這個辦法做,就算將來事情鬧大,也保證自己不會吃虧。名譽和財產,都能得到保護。”
“有大律師在,我還用得着擔心洋人?”寧立言露了個笑臉,但是心裡總覺得七上八下,似乎有些不好的事要發生。
喬家良一笑:“立言怕是需要個新的法律顧問了。我看小雪就不錯,她不光是偵探,也是律師工會註冊的律師,劍橋大學畢業生。論起租界裡的人脈,小雪怕是還要在我之上。肯給她面子的人,絕對比給我面子的人多。這樣一個人才,你可不該放過啊。”
“叔叔!”喬雪的臉色也嚴肅起來,韓大姐此時剛好回了房間,喬雪毫不客氣地問道:“我叔叔是個好人,我不是!我不管你們是什麼組織,在英租界,我說了算!說!你們要把我叔叔弄到哪去?”
韓大姐道:“喬小姐誤會了,我們沒有想要把喬律師拐走的意思,只是爲了他的安全考慮,讓他暫時避一避風頭。”
“日本人要對我叔叔下手?”
“喬先生是社會名流,有很強的影響力。他堅持原則不肯和日本人同流合污,在報紙上數次發表言論,抨擊侵略者的醜惡行徑,號召廣大同胞和他們鬥爭。藤田公館的那幫人心狠手辣,行事沒有顧忌,若是喬律師繼續留在天津,我怕早晚要受他們暗算。”
“那也犯不上跟你們走。”喬雪臉色如冰:“我叔叔就住在英租界裡,我倒要看看,日本人有什麼本事,在我眼皮子底下傷了我叔叔一根毫毛!”
“小雪!”喬家良制止了喬雪。“這是我的決定,不是韓女士強迫的。我這些年在天津住得厭煩了,也想去別處開開眼界,增加些見識。再說比起讓外國人,我更願意接受中國同胞的保護。這是我自己的想法,你就不必干涉了。”
“叔叔!”
“你擔心什麼我知道,但是你這是杞人憂天了。我不怕吃苦,只怕受氣。在這座城市裡,我每天都要受氣。別人看我是威風八面的大律師,我的心情難道你還不清楚?換個地方,對我的身體更有好處。你如今也有人照顧,不必我費心勞神,難道還不讓我過幾天自己的生活?”
寧立言拉了下喬雪的胳膊,喬雪想要擺脫他,卻沒有甩動。這時她才感覺到,寧立言的力氣竟是比她想象中大多了,真心想要控制自己行動時,根本無法抵抗。
“大律師說的對,我們不該干涉別人的生活。不知道喬叔叔幾時出發,又需要我準備點什麼特產送行?”
“還是立言想得周全,小雪你雖然精明,但是人情上還差的遠,以後還要向立言多學。立言,說起來咱們相識到現在我不曾向你要過什麼,這回我卻要獅子大張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