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盛顯然已經從某種渠道瞭解到內幕,次日見到寧立言的時候,皮下肉不笑的打招呼閒聊,但是絕口不提海泉池殺人案的事。
寧立言這邊昨天雖然做了詢問,但只是記在拍紙簿上,還沒來得及立檔,從警察局的角度看,完全可以當案子不存在。
華子傑與張衝來到時,華子傑剛想開口,卻被寧立言搶先打斷。“大家到我辦公室來,我有幾句話說。”
特務處的華人督察長,在警署裡也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羅伊不愧是在天津長大的娃娃腿,守着燕趙遺風言出必諾,不但自己不干涉中街分局的行動,也給這邊的英國佬打了招呼。所以寧立言的辦公室沒被人佔用,開會時也沒有鬼佬打擾。
等衆人來到辦公室裡,寧立言正色道:“昨個接風酒喝了,今天該說正文了。英國人找我來就一個要求,搞好治安,租界不能亂。我知道,這事不好乾。可是不好乾也得幹,要不沒法交差。大傢伙自然要受累。”
“長官放心,昨天我就說了,治安的事包我身上了。”錢大盛拍着胸口。“租界裡說說道道的,都得給我老錢一個面子。給他們下個話,管好自己手底下人,多了不敢說,一個月之內,指定不會有大亂子。”
“錢探長的情我領了,這個辦法不錯,可惜只治標不治本。我還是得邀租界裡的頭腦見面說幾句話,大家把事講明白。錢探長人頭熟,請客的事你來,剩下的事我辦。論公,我是官面,他們是賊,我給他們臉他們不能不兜着。論私,眼下天津幾個大碼頭都歸我管,他們要是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將來要想在碼頭上吃口飯,可就別怪我不講交情!”
寧立言這話,封死了錢大盛的退路。他如果藉着送信的機會上欺下瞞,破壞這次酒席,肯定要露陷。寧立言自己就是青幫中人,組織一場這樣的酒席很容易。可他偏要讓錢大盛出面,等於是把對方當成自己的下人用。
錢大盛爲寧立言奔走,身份上就從一個警界前輩變成了寧家的碎催。
這幫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天生的一肚子壞水!走出會議室的錢大盛牙根發酸,這紈絝子弟比自己想得難纏,缺德主意一點都不少。
好在這種主意都是大宅門裡互相算計的把戲,寧家這種高門大戶出來的孩子在這方面確實比江湖草莽出色,倒也不算稀奇。
這種小關節的輸贏不影響大局,只要大勢在手,寧立言就翻不了天!
錢大盛心裡想着,又回頭看看辦公室。一幫探長探目都出來了,只有張衝、華子傑留下。再聯想自己得到的消息,錢大盛冷冷一笑,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說給身邊人聽:
“這人吶,眼界得放長一點。若是鼠目寸光,就看眼前那麼點亮,早晚非碰個頭破血流不可!在警察局裡要想混出個人樣來,首先得自己手下有活,其次得有眼力見。連黑紅都看不出來,這輩子也就頂這了。”
“事情大概就是如此。海泉池的殺人案表面上看是個小案子,實際牽扯很大,暫時我們不適合行動。”寧立言沒解釋太多,只是簡單宣佈了自己的命令,對於海泉池殺人案,暫時實行冷處理。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兩個人的反應。不解釋固然是因爲關係到軍統局,沒法解釋給他們聽。另一方面,這也是寧立言對兩人的考量。
畢竟自己的目標並不是做英租界的優秀警官,培植兩個心腹的目的在於控制巡捕房,而不是維持秩序。對手下“可靠”的需求,要遠遠大於“得力”。
張衝與華子傑在巡捕房或不得志或不能實現目標,因此投效自己。現在肯定是能夠控制,將來能否放心,就得加以考驗。
能否無條件執行毫無道理的命令,是忠誠與否的表現之一。固然這種忠誠於巡捕與上司之間毫無必要,但是正因爲此,才更爲關鍵。
畢竟日後自己要做的事,並不都附和巡捕身份,乃至有些要和這個身份相背。兩人到底是好巡捕還是好手下,決定着結果的不同。
張衝點點頭,對這一切持無所謂的態度。在他眼裡,只有自己的前途,至於人命並不在意。他是這個時代最標準的小人,但也最容易利用和控制。
華子傑顯然是有些不服氣,但是這種不服氣不是對於寧立言,而是對於其他人。看得出來,經過昨天晚上的交談,華子傑認定寧立言事自己一直在等的那種好警察。之所以半途而廢,必是受了其他方面的脅迫。這個理想主義者不懂變通,也不明權謀,是個天生炮灰。
這個結果跟寧立言預想得差不多。不算最好,也不算糟糕。他看看兩人,微笑道:“也別灰心。殺人案是暫時擱置,不是不查。該查的線索,我也沒放下,如果能找到線索,立刻就可以推進。再說租界也不是隻有這一樁案子,只要咱們做的事是維護治安,就不算不務正業。”
張衝附和道:“沒錯,咱只要把心放正了,辦嘛案子不都是爲老百姓麼?像是租界裡的‘飛錢’、‘高買’,還有人販子,抓誰都是積德行善。”
華子傑沒說話。他是個沒有多少城府的少年人,心裡的悶氣,直接反應在臉上。寧立言道:“除了張衝說得這些,還有個毒瘤需要剷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枚毒瘤不除,租界裡的治安就永遠好不了。”
“長官您是說?”
“就是昨天說的煙販子!”寧立言斬釘截鐵道:“租界裡禁止私人販售煙土。即便不能真的徹底禁絕,也必須嚴格控制。現在的案件頻發,很大原因就是癮君子越來越多。這些人銷售煙土,害人傾家蕩產。破產者走投無路之下,就會鋌而走險。這顆毒瘤不除,租界就永無安寧!”
他這話一說,華子傑的臉上又露出笑容,“長官,您真的要……”
“小點聲!”寧立言瞪了他一眼,華子傑點點頭,臉上還是掛着笑。張衝皺眉道:“長官,我昨天跟您說過了……”
“我知道。”寧立言低聲道:“他們厲害,我也不好惹。既然敢接這個差使,就不怕他們。這幫人神通廣大,我在警署裡,就只能信任你們兩個。張衝,你當了多年探目,手下總有可靠的巡捕吧?”
張衝點點頭,“我手下有幾個弟兄,都是過命的交情。”
“也不需要你們賣命,只要按我吩咐行事就是了。這件事辦成,他們誰都少不了好處。我這個人愛說實話,他們爲嘛當差,我心知肚明。大家都是街面上混事的人,只要你們能讓我過得去,我絕對不讓你們爲難。可誰要是隻看着那點眼前的小錢壞我大事,就別怪我不講交情!”
張衝點頭道:“長官放心,兄弟保證完成任務!”
華子傑急道:“我呢?”
“你啊……你先給我安生幾天,對你我另有任用。但是首先得讓你磨磨性子,當巡捕也得修行,你的道行差遠了!”
寧立言定的酒店乃是英租界海大道的“鴻福樓”。這家酒店雖然位於英租界,卻是以津菜聞名。其中“四盤五碗”,是它的看家手藝。海味爲主,佐以牛羊。魚山肉海加上上好的燒酒,正合今晚上這幫草莽英雄的口味。
鴻福樓二樓雅間內,已是高朋滿座。來的客人年歲都不小,或是長袍馬褂,或是西裝手杖,這幫人便是英租界地下社會的各路諸侯。
天津的地下世界同樣重視規則,即便是作奸犯科,也得有自己的門派組織,否則就難以立足。整個英租界的歹徒,按照作案種類不同,分歸不同門派,由各自的老頭子管理。
除了那些臨時起意,或是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大多數罪犯,都是在場這些人的弟子門生。
這等人家中都有大筆錢財,對外也有體面身份。往日裡,都是些目高於頂的主,可是今晚在寧立言面前,全都成了低眉順眼的好好先生。
黑道總歸是黑道,不管他們私下的力量有多大,在明面上還是不能和租界的警務高官硬抗。何況寧立言還有個碼頭大亨的身份在那,算是兩道通吃,更不能得罪。
雖然受限於年齡以及出身,寧立言威懾力不如那幫草莽出身的混混。但是這幫人都不傻,寧立言未來的成就必然遠勝於袁彰武,當初袁彰武在天津橫行,現在自然更沒人敢得罪寧立言。
之前衆人和錢大盛合作,算是各取所需。可是從寧立言這次召集飯局,這幫江湖龍頭的立場就開始偏移。
大家都是老江湖,眼光犀利。表面上談笑風生,心裡都如同明鏡:寧立言和錢大盛不對付,借這桌宴會給自己這幫人遞消息,要大家做好選擇。
幾個龍頭都紛紛表示着,肯定全力支持寧立言的工作。手下人不能不吃飯,但是做事肯定不會出格。未來幾個月之內,肯定能把租界的治安維持在一個洋人可以接受的水平,確保寧立言新官上任,一切太平。
等到酒席散去,寧立言送衆人出門上洋車,陳友發磨蹭在最後,等到其他人都送走了,纔對寧立言道:“老弟,咱哥們換個地方聊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