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寧立言的前世,潘子鑫因爲看袁彰武辦花會發了大財,也在法租界內開設花會。眼下雖然發生了一系列事件,但是歷史依舊拐了回來,潘子鑫繼續開設花會之路,只是處境已經和寧立言前世大不相同。
在前世的時候,江湖上羣雄並起各據一方,袁彰武雖然勢力最大,但也不是沒人能掣肘。潘子鑫不怕袁彰武,但是做生意求個太平,不會主動和其交惡。按着規矩交足護筒費,也就秋毫無犯。
但是眼下的情形與前世已經大不相同。
寧立言聯合劉光海,幾天時間打殘袁彰武的事,已經在津門的江湖中傳爲美談。雖然劉光海在前面衝鋒陷陣,包括火燒六合碼頭也是他親自帶人行動,可是人們真正揄揚的,還是寧立言。
事情明擺着,劉光海在江湖上也混了這麼多年,什麼樣子大家都看得見。表面上和袁彰武並稱,實際上實力差了好大一截。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就是個猛衝猛打的先鋒,沒有個明白人在後面運籌帷幄,三個劉光海也被袁彰武收拾了。
相反倒是寧立言,自始至終沒參與直接打鬥,就是在花會上略施小計,贏了袁彰武好大一筆款子。隨後一路連環拳,把袁彰武打得狼狽不堪,最終狼狽而逃。這等人物,怕不是說書先生說得諸葛武侯或是曹孟德,哪是江湖人能比的?
大家自然不知道寧立言曾得到人指點的事,只當從六合碼頭的爆炸,到對袁彰武勢力的精準打擊,全都是寧立言的謀劃。能夠打得這麼準確,拳拳擊中要害,顯然寧立言在袁家內部早就埋有內線。這種內線不可能是臨時收買佈置,也就是說,早在幾年前,他就準備收拾袁彰武,然後佈局幾年,一朝發動袁彰武就被連根拔起。
這種心機和城府,已經不算是一個單純的混混,更像是個軍師。更關鍵的是,這寧三少今年也就剛二十,就有這份心機,假以時日這人怕不是要一掃天津大小碼頭,稱爲地下社會的霸主。
江湖人提起寧立言都是敬畏兼備,潘子鑫對寧立言則多了幾分忌憚。他不清楚寧立言日後要朝哪方面發展,如果他也想經營花會,又是否會允許自己和他搶生意?
潘子鑫不怕混混,但是要考慮運營成本。如果寧立言像對付袁彰武似的,派人來鬧自己的花會,即便自己可以防範住他的破壞,所付出的代價也可能是得不償失。
潘子鑫最爲看重的也不是花會本身賺的賭資,而是花會成立之後,帶來的龐大客流。勸業場眼下正紅火,即使不買東西的人,也要去裡面逛。如果國民飯店的花會能夠吸引來大量客流,潘子鑫便惦記着在附近也蓋個商場,與勸業場爭個高低。他已經與幾個本地財閥商量好,資金不成問題,最重要的還是客源和秩序。
不管是辦花會還是建商場,都要求個太平。如果寧立言安排混混三天兩頭搗亂惹事,即便自己每次都能順利平息,生意也沒法做。反過來,如果兩下可以聯手,那未來潘子鑫要經營什麼生意,都能事半功倍。
這種情況下,潘子鑫下血本結交寧立言也就理所當然。其實與未來的收益以及寧立言未來可能達到的地位相比,這區區一間總統套房的開銷,不過就是九牛一毛,算不上重禮。
潘子鑫既是玲瓏空子,對於這幫江湖人的心思把握極準。可是寧立言與那幫混星子不一樣,他這種出身豪門自己讀過書,又在幫會裡有身份的主,某種程度上和潘子鑫算是一類人。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潘子鑫自問,要是和自己做對手,是最沒有把握的事。寧立言會如何抉擇,自己現在還真就說不好。
房間裡一片沉默,過了約莫一分鐘左右,寧立言的笑聲響起。
“七爺這話說得爽快!國難當頭,我輩即便不能上戰場殺敵報國,也不能讓東洋人過得太舒服。尤其咱天津衛的錢,不能讓東洋鬼子掙走!七爺想的這事我支持!至於法租界的要求我也理解,開花會求的是財,如果天天動刀動槍,就沒人敢上門。其實不光是花會,我看其他的玩法也不錯。像是轉盤子,金錢寶,蘇蘭芳的撲克牌。七爺是留過學的人,對於這些門道比我清楚,如果想要做好,其實並不難。不過……”
潘子鑫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他面上帶着笑容道:“潘某明白,花會是個是非之地,就算再怎麼謹慎,也難免有爭鬥。所以得有人彈壓,維持秩序。至於人選,就得麻煩寧三少推薦,保證不讓弟兄們白受累。”
“七爺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七爺雖然不在門檻裡,卻是袁二爺的至交好友,論起來也是我們的長輩。您開場子,我們這幫做小輩的理應照應,您願意賞幾個點心錢下來,是您對小輩的關照,嚇死我們,也不敢開口跟您要。”
寧立言輕輕轉動着咖啡杯,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隨後道:“我說的,是賭客的事。”
“賭客?”
“沒錯,就是賭客。”
寧立言放下咖啡杯,對潘子鑫道:“我之所以要鬧袁彰武的花會,第一是因爲這個人背祖忘宗,給日本人當走狗,禍害中國老百姓。國法家規,都不能容他。第二就是因爲我在海河邊,看到過不只一具浮。咱天津衛九河下梢,年年都有不少河漂子,不算稀罕事。可是這兩年河漂子裡,女人越來越多,而且其中大多數不是被人害死,也不是被世道逼死,而是因爲押會輸光了自己男人辛苦賺來的錢,沒法跟家裡交代只能一死了之。餓得好像人燈的孩子,哭着喊娘,老爺們垂頭喪氣的收屍。雖然沒掉眼淚,可是那模樣比哭都難看。”
潘子鑫道:“如今世道不好,這等事越來越多,國勢如此,老百姓的日子也就難過樂。我每年給掩骨會、義賑社、積善會捐款,就是希望儘自己一點綿薄之力,能救幾個人,就救幾個人。”
“七爺菩薩心腸,這是天津父老的福分。不過您這邊光捐錢不是個辦法,要解決這個事,還是得從源頭上想辦法。”
“三少的意思是?”
“提價。”
寧立言道:“那些尋死的老百姓,基本都是家境普通,沒有多少家財的,所以纔想藉着花會翻身發財。他們之所以能押會,就是因爲花會的門檻太低,多少錢都可意下注。再者,花會週期太短,一天兩筒,等於是逼着人把吃飯的錢拿去賭。如果改成每三天一筒,每注最少兩塊現大洋,那些人就沒法參與。有了這個門檻,能來押會的,都得有些家底,即便押不中,也不至於傾家蕩產乃至鬧出人命。而任先生三天做一筒和過去一天做兩筒比,自然是時間越長,越不容易出紕漏。新成立花會,圖的是個順利,如果開局不久,就有人來這裡鬧事,或是鬧出人命來,法國人那邊怕也不好交代。如果按我的方法辦,這邊就能保證太平,七爺意下如何?”
潘子鑫也知,即便沒有寧立言攪鬧,那些賭輸了老本的賭客,也是一個重大的不穩定因素。法國人終究不是日本人,眼下法租界商業興旺發達,博彩業只能算是輔助,不是租界的收入支柱。比起盈利,法國人更看重秩序。如果因爲花會在法租界鬧出治安案件,這買賣就做不就。
寧立言的建議提高了入門的門檻,能押會的都是有錢人,秩序上更容易把控。而且日後商業街建成,這些來押會的有錢人,也有財力購買商品,比起那些窮鬼有用得多。從這個方面看,寧立言的建議不差。可問題是,花會的收益就在於積沙成塔,以小見大。拉長週期提高門檻,等於讓花會失去了這兩項優勢,原本一本萬利的項目,收益上立刻就大幅度縮水。
寧立言已經看出潘子鑫的遲疑,繼續道:“過去袁彰武的會,是爲了賺中國人的錢。七爺的會,爲什麼不能賺洋人的錢?天津衛這地方有錢的不只是中國人,洋鬼子一樣有錢,爲什麼不把他們的錢弄到咱手裡?”
“洋人?”潘子鑫一愣,他確實沒想到花會還能賺外國人的錢。看着寧立言,等待對方下文
“沒錯,就是賺洋人的錢。袁彰武就是個土鱉,什麼都沒見過,也不會和洋人打交道。七爺卻是在日本留過學的,知道怎麼和洋人交涉。他只能給洋人當孫子,咱能賺洋人的鈔票,這才能顯出潘七爺的手段。”
“話雖如此,具體的方法是?”
“辦法簡單得很,找幾個懂日語的人,在日租界散消息,告訴那幫日本人,可以到法租界來押會。洋人押會,入門費只需要五角,而賠償不是三十四倍,而是三十六倍。有這個便宜在,那幫洋人保準上趕着過來。尤其是東洋人,是有名的愛貪小便宜,見錢不要命,到時候只怕趕都趕不走。”
潘子鑫沉吟片刻,“這辦法確實能讓洋人動心,但是其中風險,也就變得更大。”
“所以我方纔說要三天一寶,好讓任渭漁有充分的時間準備,不至於出現紕漏。而且……”寧立言一笑,
“洋人的性子就是賤骨頭,你要是一天兩寶巴結着他,他沒興趣搭理咱們。若是三天一寶釣着他,他反倒是來了精神,非來押寶不可。東洋人在咱們的國土上橫行霸道,日本商人賺着中國人的錢,又出錢資助他們的軍隊侵略我國國土,殺害我國同胞。要是有朝一日,海河裡出幾具東洋河漂子,咱們也算爲國家民族出一口惡氣!”
潘子鑫道:“三少這想法是不錯,容我回頭想想。只是提高門檻這事,就怕咱們提高門檻,就有人開小會,讓人隨便下注,三少這份苦心還是落在空處。”
“七爺放心,我寧某人保證,天津衛只有你七爺國民飯店這一家花會,別人家誰再辦花會,不管是誰在背後經營,我都讓他關門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