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家的氣氛並未因巡捕的撤退而變得緩和,空氣依舊壓抑,彷彿一團鉛雲,橫亙於衆人心頭。只有年少無知的湯佩珍,蹦跳着歡呼道:
“還是三哥厲害,把壞人都轟走嘍!這回我倒要看看,誰還敢來抓我姐?再來,就還讓三哥削他!”
湯家的子女們一語不發,既沒人過來道喜,也沒人過來慰問,見巡捕撤退,自己便也向臥室走。大夫人在三樓上哼了一聲,大聲道:
“佐恩,回房去,這幾天少出門,免得被意租界的巡捕帶走。今個得罪了人,只怕人家不會跟咱家善罷甘休。咱沒那麼大能耐,有那麼多男人搶着當護花使者,就得謹慎着點,自己規矩做人,不給家裡惹禍。”
七姨太對於大夫人的抱怨就當沒聽見,只是吩咐僕人預備茶水、糕點,大聲喊自己的丫頭去房裡拿珍藏的上好明前。
曲振邦來到湯巧珍面前,他兩隻環眼裡已經滿是血絲,麪皮青紫,臉上表情尷尬。目光落在湯巧珍腳尖,憋了半天才道:
“巧珍,我得跟你解釋一下,我剛纔打了幾個電話,能找的人都找了。爲這事還讓我叔叔一頓訓。你知道,我是個軍人,必須服從上級命令。我得到嚴令,不許和任何反日團體發生聯繫,也不能摻和到非法抗日的事裡,否則就得脫軍裝。我這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當兵,只有當兵才能打鬼子,我不能脫軍裝……”
“三哥,你是喝茶還是喝咖啡?你怎麼來得這麼快?我今天一天沒在家,他們來的時候,我給警局打了電話,才知道你抓了一幫綁匪,還聽說那幫人燒了你的房子?你怎麼樣,受傷沒有?”湯巧珍彷彿沒聽到曲振邦說什麼,只顧和寧立言說話。
“我還以爲這是我的劫數,老天故意不讓我找到三哥,就是要我認命。沒想到,三哥竟然來救我了。這一定是……天意。”
滿面淚痕的少女,臉上露出了名爲幸福的笑容。饒是曲振邦與她相識有一段時間,也不曾看過她這種笑容,一時間心頭百感交集,不知是怒還是痛。
寧立言這當口已經坐下,七姨太與他大聲的寒暄,也是不肯看曲振邦一眼。“三少,你跟我們嘮嘮唄,意大利人那邊下命令,你一準知道是怎麼回事。要不然的話,你剛纔不會有那麼足的底氣。就是不知道爲了我們巧珍,又讓三少花了多少錢,搭了多少人情進去。意大利人怕是不好買,這筆錢花少了估計不頂事。”
“錢財倒是沒有多少,只不過是跟他們談了筆交易。”寧立言笑道:“意租界的經濟始終上不去,也吸引不來人口和資金,租界就是半死不活的樣子。前兩年墨索里尼的女婿來過這邊考察,打算在天津蓋回力球場。現在場子蓋的差不多,就是經營的事。所謂回力球,其實和跑馬一樣,都是洋人賭錢的玩意。這種地方,我沒法保證他生意興旺,但能保證它關門大吉。意大利人……不管是哪國人,只要他的買賣開在天津地面上,我跟他就有生意好談。”
意大利人的回力球場和英國人的賽馬場,乃是齊名的“洋寶局”。意大利人鮑乃第和瑞士人凱斯樂共同設計,孟特勞克公司負責施工,投資大收益也高。在寧立言前世,這地方很是紅火了一陣,一度號稱天津第一賭場,從天津父老手裡賺了大筆錢財。
只是好景不長,隨着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人佔領了英租界,奪去了財主們最後的棲身地。又通過聯銀券等手段,對華北開始野蠻掠奪,天津經濟大幅度衰退。人們口袋裡的錢越來越少,自然就拿不出錢財來賭。
雖然意租界始終未受到日本的約束,回力球場照常營業,可是沒了有錢的賭客,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在寧立言被捕以前,回力球場已經處於半倒閉狀態。
只不過這種事意大利人自然不會預知,他們眼下還坐着靠賭場發財,以回力球場作爲天津租界經濟支柱的春秋大夢。不管中外,所有的賭場都不能得罪混混,否則便難以運營。
也不用格外破壞,只要三天兩頭在賭廠打一夥羣架,這買賣就只能關門大吉。是以寧立言所謂的交易,倒不是一句虛言。只不過他的交易裡,並不只是球場那麼簡單,現在還不足爲外人道而已。
七姨太是跑過江湖的人,見過場面,點頭道:“怪不得呢。我就說洋鬼子就沒這好心眼,知道我家二丫頭是冤枉的就不抓了?可是話說回來,還得說三少有本事,能和洋鬼子討價還價。不像有的人啊,平時看着也人模狗樣的,真到了用人的時候就是個慫包,一點用都不頂。就跟那回杯記的詞一樣,猛虎一隻能攔路,黑瞎子一百五十對熊。誰要是尋了這麼個老爺們,一準倒黴!”
曲振邦的臉色一紅一白,忽然一拉寧立言的胳膊。“寧三少,我跟你有話嘮。”
七姨太把眼一瞪,“我這還沒和寧三少說完話呢,怎麼就出來打岔的了?這還有沒有點尊卑長幼了?趕明個打牌的時候,我得問問總隊長,老曲家這大戶人家,到底是什麼門風!我這現在正鬧心呢,你別跟我這搗亂,出去!”
果然是個厲害的女人。寧立言在旁看着,心中暗自佩服,不愧是跑過碼頭的,和湯巧珍這種弱女子完全不同。發起潑來眉目兇惡的樣子,真像個母夜叉。歇斯底里的樣子,彷彿隨時可能罵曲家八輩祖宗。
湯玉林這時又從房間裡衝出來,大叫道:“老七,你鬧什麼喪?再這麼胡嚷嚷,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哪知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七姨太的脾氣更大,抓起手上的茶碗便摔在地上,將一旁的佩珍嚇得大哭起來。七姨太一手叉腰,一手駢指對着樓上湯玉林罵道:
“這時候又有你的事了?剛纔幹啥去了?巡捕在這的時候,你怎麼跑屋裡待着去了?我算看透了,你這兩下子也就是欺負我們女人還行,真碰上厲害得主,你根本就不敢惹。欺軟怕硬的玩意,來啊!收拾我啊!我早就活夠了!”
說話間人就勢朝地上一坐撒起潑來。寧立言悄悄起身,朝湯巧珍道:“你送四小姐回房,我在外面等你。”隨後向外面走去。曲振邦緊跟在後,兩人一前一後,一直來到湯家門口的馬路上才站住腳步。
彼此之間的距離,大約在兩米左右,說話不用大聲喊便能聽清,若想動手也極爲便當。
寧立言很隨意地活動了兩下手腳,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身後。不出意外,在距離露絲雅借給自己的那輛黑色“菲亞特518”不遠的地方,停着一輛髒兮兮的福特,他敢打賭裡面坐的準是日本特工。租界各國特工裡,他們是出名的窮鬼,根本開不起像樣的好車。
他的目光只簡單掃過去沒做更多停留,隨後落在曲振邦臉上,臉上帶着幾分笑意。“曲隊長,把我叫出來有何指教?”
“我……我得先謝謝你幫巧珍解圍。”曲振邦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態度保持平穩。
作爲一個合格軍人,他也發現在不遠處,有人在窺視,看打扮是租界的便衣巡捕。若是因爲打架鬥毆被這幫人抓起來,那算是丟臉到家。是以他強壓着怒火道:
“我和巧珍的婚事是兩家老人定的,庚帖都換了。”
“哦。這事我知道,但是巧珍也說過,她對這種安排非常不滿意。這種方式總讓她以爲還是在清朝,如今是民國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套東西,早就該作廢。老腦筋得換一換,結婚這種事還是得兩廂情願,不是兩邊老人願意。”
他這說法其實在當下說不通,尤其凱申先生這種刻意復古之人,更是對男女自願視爲洪水猛獸加以打壓。不過在租界裡說,或是用來氣人都足夠了。曲振邦猶豫片刻,
“我不是不關心巧珍,而是沒辦法。我一口氣打了十幾個電話出去,可是這裡面關係着日本人,誰也不敢出頭,我有什麼辦法。我知道寧三少辦法多路子廣,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巧珍是有夫之婦。”
“這話你跟我說不如留着跟巧珍說,最好問問她,願不願意跟你去貼那三塊大洋的印花稅。跟女人結婚,得讓女孩自己樂意嫁給你,光說服她的三親六故不是個辦法。你現在跟我說她是有夫之婦?在我看來,她在你心裡的位置,還不如你的軍裝你的前程重要。我可以爲了她和意大利人做交易,保證他們的回力球場平安無事,你卻不肯爲她阻擋那些巡捕,這個丈夫當的可不怎麼合格啊。”
寧立言冷笑兩聲,“你自己問自己一句,如果今天晚上她真被拉去了意租界的巡捕房,又被送進日本憲兵隊,你還肯娶她麼?你的叔叔,你的那幫長輩,還會不會答應你娶她?而你又有沒有膽子爲了她跟你的家人翻臉?這些事我可以做到,你能麼?”
這番言語如同一套組合拳,把曲振邦高大偉岸的身軀打得搖搖晃晃。湯巧珍不知幾時從黑影裡閃出來,站到寧立言身邊道:“三哥,你不是要帶我去夏太太飯店吃飯麼?咱走吧。”
“好啊,上車吧。”
寧立言指了指那輛菲亞特,湯巧珍二話不說鑽進車裡,寧立言朝曲振邦看了一眼,隨後也向汽車走去。
車頭燈亮起,曲振邦下意識地用胳膊擋住眼睛向旁一閃,菲亞特在發動機轟鳴中從曲振邦身邊掠過。看着汽車漸漸消失在視線裡,曲振邦的嘴脣輕輕抖動,低聲呢喃,自言自語的問道:“我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