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咖啡館內。
寧立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輕輕撥動着調羹,優雅的鋼琴曲在耳邊迴盪。
露絲雅在音樂上造詣過人,尤其喜歡肖邦,只要她在店裡,寧立言便有耳福。秋日午後,享受着正宗的意大利咖啡,聽着優美的音樂,於人生而言堪稱絕佳享受。咖啡館的木門彷彿把金戈鐵馬滾滾征塵擋在了外面,留給人們一處最後的世外桃源人間淨土。
寧立言甚至有個想法,哪怕這裡不能交易情報,就只是這種氛圍,在亂世之中就值得人花大錢去享受。這幾年還算是風平浪靜,這種感覺還不明顯,等到盧溝橋炮聲一響,人們也就知道這種好日子有多難得。
只不過對面高麗人的絮絮叨叨和嘴裡那股大蒜味,實在太煞風景,讓寧立言逃避現實的念想毀於一旦。
“小的這個消息一準可靠,這幾個人是關外來的馬賊,您沒看身上帶着盒子炮麼?來天津是惦記着作案,結果讓人給火併了。您儘管放心,若是消息不準,小的把錢給您如數退回來。”
這幫高麗人是情報圈裡有名的老鼠,自己沒什麼能力搞情報,也拿不出錢財。只能跟在人後面吃些殘渣剩飯,再不就是替人出面跑事,出售一些假消息攪混水。跟他們做買賣就像是南方人憋寶,需要格外小心謹慎還要加一點運氣。
雖然已經猜到被殺者的身份,可是必須裝作不知道,就連到情報市場買消息,也是必要走的過場。王仁鏗這次出了血本,一下拿了一萬大洋出來,讓寧立言收購情報,自然要在情報市場上散出去,才能取信於他。
寧立言不在乎買到的情報是真是假,他只要確定情報市場上流行的說法內容就達到了目的。來到白鯨把自己的採購要求放出去,便只等着人來。
除去給露絲雅的中介費,每個消息支付的報酬八百大洋。這點錢大人物看不上,就只能吸引這幫吃殘羹剩飯的情報乞丐。
這個高麗人已經是他今天見過的第三個,消息也最離譜。前兩個都是中國人,不知替誰出面放消息。送出的情報,都承認死者是抗日義勇軍成員。看來日本人已經拿好主意,要將錯就錯。
“散財童子,花錢的感受如何?”身穿獵裝腳踩小馬靴的喬雪從外面跑進來,大方地坐在寧立言對面,順帶拿走了他面前的空杯子。這是個記號,空杯子挪開,證明買主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會再花錢。隨後朝契訶夫招呼:
“一杯黑咖啡,記在這位豪爽的先生賬上!我要真貨,別糊弄我!”
寧立言看看她:“你這是?”
“英國領事快回國了,租界裡要給他籌備一個歡送舞會。這種熱鬧我哪能錯過去?我現在是舞會的籌辦委員之一,上午都在忙這件事,否則早就來阻止你這種敗家子的行徑。”
又一個一臉寒酸的男子走進來,可是看到寧立言面前沒了空杯子,又垂頭喪氣地離開。喬雪指了指男人的背影:“那些人的消息一錢不值!放着真神不拜拜假佛,這可不像聰明人乾的事!”
“他們的價值不在於內容,而在於數量,三人成虎,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
“那這頭老虎符合你的要求?”
“算是吧。”寧立言一笑,“東洋朋友的想法跟我們估計得差不多,他們不想公開承認這個事實。鄭記者算是誤打誤撞,這回說不定能換枚勳章回來。”
喬雪道:“想要勳章,現在這點功勞可不夠,他怎麼也得再付出些代價才行。”
“那就要看我身邊的蔣幹,到底中不中用了。”寧立言看着門外,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若是連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我就替日本人清理門戶,便是養條狗也得知道看家護院,一個無用之物我替他們收拾了。”
佟海山這幾日也不清閒,自從接了任務,便如同上滿發條的玩具,從早到晚跑個不停。雙腿痠疼兩腳起跑,卻沒得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亞細亞旅社的案子,像是被迷霧包裹着,怎麼也摸不到門路。藤田那邊催得越來越緊,口氣也越來越嚴厲,若是拿不到點真東西,怕是沒法交待。
這件事已經成了英租界的熱點,過慣了太平日子的租界居民,先是感到恐慌,隨後便是興奮。這幫住在租界的闊人,不用爲了一日三餐發愁,有的是閒心找樂子。人命傷亡,不過是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事件裡生命的消逝,對他們來說,也就是下酒的配菜。
已經有好幾家報紙刊登出亞細亞旅社槍戰事件,《新女性》的主筆湯巧珍,還做了個專訪。
這年月的女人也是奇怪,放着風花雪月不看,專門願意看這種血肉模糊的兇案。當然,寧立言這位年輕富貴的督察參與,也讓不少名媛佳麗對這個案子分外關心。
輿論鬧大了,租界就要給說法。官方結論是匪徒火併傷人,隨後又表示因爲在現場發現了東洋白麪兒,懷疑是毒販之間的內訌。租界將加大力度打擊毒品生意,同時加強進出盤查。錫克大兵與華人警察在租界的幾個入口設了卡,嚴查過往行人,防止槍械流入。
這是標準的騙人話。英租界乃至整個天津衛的強盜,也不會有那麼強的火力和行動力。
不單是十幾個人好幾輛汽車,發動襲擊後,還有接應出現,現場沒留下一具死屍或是傷號。這種人力物力以及訓練有素的行事手段,就不是強盜的本事。能做到這一步的,只有軍隊。
他把自己的猜測如實彙報了上去,換來的卻是一頓臭罵。佟海山能想到的,藤田都能想到。他不需要佟海山提供這些傻子都知道的事,他要的是具體的人員姓名、職業以及這次行動的動機。
日本人是個不吃虧的性子,這回死了五條人命,必是下定了決心報復。不過事情發生在英租界,由不得日本人按着自己的脾性胡作非爲,即便是藤田那種混賬也得弄個明白纔好動手。
敢於動手殺日本人的軍人,絕對不會對漢奸手下留情。佟海山既要在日本人面前交差,又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便還是得從寧立言這邊的人身上下手。
老謝這人雖然有着酒後豪言的習慣,可是這等大事,又不能信一個酒鬼。真正瞭解寧立言的,還得是他身邊的女人。
武雲珠是個傻狍子,估計不會知道太多機密。陳夢寒又是個人精,跟她打交道,佟海山自問沒這個膽量。思來想去,便只有把目標鎖定在湯巧珍身上。
這個一身學生氣的小姑娘,和租界裡那幫吃喝不愁的大學生一樣,一腦子抗日救國,滿口民族危亡,最是好騙。而且她們有一樁最大的好處,便是喜歡宣講平等。自己這個小巡捕入不了大家閨秀的眼,可是爲了平等,她們還會對自己笑臉相迎,肯說幾句話。
只要肯說話,便好對付。多年混跡市井練就的一張好嘴皮子,對付這等初出茅廬的雛,不費什麼氣力。
佟海山早早來到報館,只說是奉了寧立言的命令來保護湯巧珍。果然,這句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也讓湯巧珍失去了戒備。隨便閒聊幾句,佟海山便把話題引到了亞細亞旅社的槍擊案上。
雖不是專業的間諜,可要論裝模作樣的本事,佟海山倒也不輸給誰。一副捶胸頓足的樣子,彷彿死得那幾個日本人是自己的親孃老子。最後還憤憤不平地表示:
“那幾個人哪是什麼土匪?分明就是抗日救國的好漢!我可聽說了,那都是正經八百的義勇軍戰士,跟小日本玩命的主。真沒想到,小日本的槍炮不曾傷損了她們性命,反倒死在旅社裡。要讓我知道是誰幹的,我非掐死他不可!湯小姐,我就不明白了,你們這報紙上怎麼就不能給好漢們揚名?反倒讓他們丟了性命,還得擔個土匪的名號?”
湯巧珍一臉無奈地長嘆一聲:“這事我也沒辦法,我們辦報的也有自己的難處。佟警官你自己也要注意,別以爲人在租界裡,就能想說什麼說什麼,提防被誰聽見。”
“聽見又怕嘛了?我就不信了,這天下就沒了公理?這幫人殺抗日的好漢,要我說就是漢奸!一準沒有好下場,註定不得好死!”
他罵的正起勁的時候,門外一個圓臉盤戴眼鏡的姑娘走進來,看看佟海山,隨後問湯巧珍道:“這位警官是誰啊?”
“這是佟海山佟警官,三哥派來保護我們報館安全的。亞細亞旅社的案子還沒破,三哥擔心咱們這裡被襲擊。佟警官,這是我的同學程笑笑。”
佟海山朝這姑娘點點頭,有了外人事情就不好問,好在沒等他想出辦法,湯巧珍道:“我要去印刷廠看一下,佟警官要不要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