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正式說客於傍晚時分進入英租界來到寧立言面前。吉川幸盛身上已經換了一身英國花格呢西裝,頭髮依舊梳理得一絲不苟塗滿頭油,看裝扮像是準備去參加舞會。如果不是從露絲雅那裡瞭解到其作爲,很難讓人相信眼前這個笑容可掬滿面和氣的紳士居然是個變態殺人魔。
“二位忙着呢?可曾用過飯?若是沒吃東西咱們到夏太太餐廳吃點羅宋大菜,我請客!”他依舊保持着自己的風度,對寧立言和喬雪的態度就像是老朋友。又朝喬雪一笑:
“雖然你無情地拒絕了我,但是不能剝奪我繼續追求你的權力,請你給我一個跟你共進晚餐的機會,哪怕有個旁觀者也無所謂。”
“我很抱歉我已經吃過了,而且就算是共進晚餐那個旁觀者也只會是你。”喬雪冷冷一笑,倒不像前兩次見他那麼劍拔弩張。寧立言給了她無窮的勇氣,讓她敢於面對這個惡魔。不管他有多少手段,自己都不怕。
吉川聳聳肩膀:“那就太遺憾了,我這次過來本是公私兼顧,如今就只好談工作了。奉久井署長的命令,我來保釋兩個日本僑民,至於英租界巡捕無故逮捕大日本帝國僑民一事,領事閣下會和伯納德先生交涉,與我無關。”
寧立言一笑:“我懷疑那兩個人從事間諜行爲,而且他們始終沒有亮明自己日本僑民身份身上也沒有證件,這場外交官司我不看好你們能贏。”
“管他呢。抗議申訴打嘴仗都是大人物的事,你我既是拿薪水的辦公人員又是商人,不必要操心那些。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爲高麗人出頭辦保釋,真是晦氣!人我可以領走了吧?需要什麼手續,我現在就可以辦。除了這件事以外,我來也是爲了和寧先生談一筆生意。”
“你我之間有生意可談麼?”
“當然。在去年的時候袁彰武先生一直從事勞務輸出工作,爲大日本帝國提供足夠的產業工人。自從他涉嫌謀殺案畏罪潛逃之後,其產業一多半被寧先生繼承。我查閱了一下,那間勞務公司也在寧先生名下。可是自從您接手以後就再沒爲帝國提供過一名工人,這可不應該啊。”
他打了個哈哈好像是在說笑話,可房間裡的溫度隨着這一聲笑就下降了好幾度。“日本巴掌大個地方,人口不能和貴國相提並論,我們要發展工業、礦業都需要足夠的工人。而貴國目前經濟模式單一加上天災人禍,也有大量的失業人口流離失所,掙扎在飢餓與死亡邊緣。他們需要生存,我們需要工人,勞務公司成人之美互通有無,乃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事,寧先生不該停止這種交易。你放心,帝國不會虧待寧先生,每提供一名工人都會給你足夠的人頭費,不會讓你白忙和。雖然你我都爲政府工作,但是咱們的本職還是商人,要是單純指望英租界那點薪水,又怎麼供的起雪兒開銷?”
隨後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寧立言的神色也極爲從容:“勞務公司?吉川兄搞錯了吧?我當初接手的只是碼頭和倉儲,可不記得接手過什麼勞務公司。袁彰武是個經營賭場、妓院的行家,還能做正經生意?”
“我查閱了租界的檔案,絕不會錯的,如果立言老弟不信,可以隨時到租界來查,我向你提供方便!司令部可是急等着人力開工,別讓司令官閣下生氣,那幫馬鹿缺乏涵養,離開拳頭刺刀就不會講道理。如果你再進一次憲兵隊,雪兒可是要心疼的。”
兩個高麗人隨着吉川離開,喬雪在樓上目送他們的汽車逐漸消失眉頭微鎖:“區區兩個高麗人又怎麼會讓吉川親自出面?藤田的靠山是關東軍,吉川在江田島海軍兵學院進學,日本的海陸軍關係惡劣,怎麼會是他來保釋?難道……”
寧立言來到喬雪身邊:“那麼多日本巡捕肯定也有吉川的耳目,他是故意盯着我,只要事情與我有關,他就要插一手。這事乃是私人恩怨,跟海陸軍的矛盾無關。”
“無恥!”喬雪罵道。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本就是不共戴天,爲了你這麼個美人出人命最正常不過,現如今他只是給我找麻煩已經算是心胸寬廣。”寧立言倒是很坦然:“按我們本地方言,蚊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藤田已經惦記上這裡再加個吉川,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可是他肯定會查到劉黑七……”
“那也沒什麼。你剛纔說得沒錯他是海軍的人利益和陸軍不一樣,想要儘快入侵華北乃至整個中國的是陸軍,海軍的戰略重點並不在於此,他們更想要你的故鄉……”
喬雪哼了一聲:“他們也配!英國人、美國人都看着,日本人的海軍固然不弱,可是國力擺在那裡,不可能是英國或者美國的對手。相反要是和中國的戰役全面爆發,日本戰略資源不足的問題就會暴露出來,一旦美國人中斷了與日本的貿易,看他們拿什麼打仗?”
“到了那時侯就是騎虎難下,不打也不成了。日本人師從英國,最擅長的就是賭國運。日俄戰爭的時侯他們賭贏過一次吃到了甜頭,這回誰知道會不會再來一回?”
寧立言沒法說出自己的秘密,只能旁敲側擊給喬雪提醒。這丫頭雖然聰明,但是對於歐洲列強的國力過分迷信,還意識不到日本的可怕。
“日本人是一根筋,認準的事就會去做,不在乎要付出多少代價。所以保護你的婆家就是保護你的孃家……好吧,我們說回吉川。他不大可能配合陸軍的華北攻略,所以倒是不用擔心他和藤田連成一線。但是在和我爲敵這件事上,他和藤田又是天然盟友,兩人都想我死。如果我沒猜錯,很快吉川也會以私人身份加入這場奪寶戰爭,目的不在於寶藏,只在於給我製造麻煩。”
“那間勞務公司已經很麻煩了。”喬雪已經猜出吉川的險惡用心,所謂勞務公司就是販賣人口,之前袁彰武幫着日本人欺騙甚至綁架勞工,讓他們爲日本人工作。
日本人的工作環境惡劣紀律苛刻又不拿中國人當人,這些勞工不是在高強度的勞動中累死或餓死,就是在完工後慘遭日本人滅口。海河上曾經一次性出現上百浮屍體,震驚整個城市。
寧立言如果也像袁彰武那樣幫日本人抓勞工,自己就要欠下血債,吉川到時候只要把真相公佈出去,寧立言不但名聲掃地,警務處的工作也未必保得住。
如果執意拒絕又會和日本人交惡,吉川方纔提及海光寺司令部,就是提醒寧立言,最需要勞動力的就是日本陸軍。如果寧立言繼續消極怠工,便是那幫丘八出面,他的人身安全很難保證。
喬雪恨恨道:“我敢打賭,那家勞務公司的所有手續,都出自吉川之手你根本不知情。”
“但是對日本人來說這不重要,只要他們相信那家公司是我名下的產業就夠了。袁彰武爲日本人服務,我取代了袁彰武,就得接替他的工作。之前我控制碼頭讓日租界的貿易能夠正常開展,保證他們商品流通當然也保證了走私。事實上寧家的生意不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於大量日本商品通過走私途徑進入天津,由於沒有關稅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打價格戰,讓華盛的紡織品市場越來越小。這些我是知道的,但是沒有辦法,要想得到日本人信任,這些是必須付出的代價。現在他們要的代價更大了,不但要我繼續幫他們運輸還要我幫他們販豬仔!”
“這事不能做。”喬雪拉住寧立言的手:“即使從利益層面考慮也不行,如果你真的像袁彰武一樣提供勞工,吉川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事情捅到報社。陸軍能否找到勞工他不在乎,他只想毀滅你。”
“我明白!”寧立言也握緊了喬雪的手:“他無非是像看着我身敗名裂破產自殺,我纔不會讓他如願呢。這件事我會想到辦法解決,我先去打幾個電話,一會回來陪你繼續研究。”
等到寧立言打過電話回來喬雪問道:“你想到辦法了?我承認這次我也想不出法子,你如果想到了就告訴我。”
“你都想不到何況是我?這事不是着急的事,一時間想不了那麼穩妥的主意。我只是去做了些安排,吉川讓我不痛快,我也不會讓他舒服。”
“你要讓人在日租界鬧事?”
“不是日租界而是其他地方,也不是鬧事而是設防。你剛剛的表態再次讓吉川感覺面上無光,我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了仇恨。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我確信自己沒看錯。他扭曲的性格加上身份,多半會採取報復行動。他不會對我做什麼,但是身邊的人就很難說。”
喬雪眼珠一轉:“你是說他會對我們的人發動襲擊?”
“很有可能。這也算是他的一份戰書,讓我知道得罪他的下場。”
“他敢?”
“吉川敢在倫敦綁架殺人,還有什麼不敢做的?他雖然穿着西裝,但絕不是個紳士,對他不能按照正常人考慮。再說眼下華北有數以萬計的土匪,治安本就不能和平日相比,有暴徒出現也很正常。他自負聰明我就和他鬥一鬥,看看大家誰更聰明。”
“巧珍身邊有人,如果吉川要動手肯定是自己吃虧……家裡更不用說……”喬雪開始盤算誰可能是襲擊目標,忽然驚覺:“敏姐?她回家了沒有?”
“我剛打過電話,她的房間電話打不通,問了秘書才知道她人還在華盛公司,似乎是寧家那邊有些人找麻煩。”
“那你要不要過去?”喬雪的大眼睛盯着寧立言看他的反應。
寧立言搖頭道:“我已經讓雲珠和徐二爺他們去了,應該沒什麼大不了。華界巡捕房那邊我也通了消息,別忘了敏姐是誰的閨女,我乾爹的面子加上寧家的招牌,在華界還是有用的。吉川自己不會出手,也不會讓手下損害敏姐的性命,開槍殺人不是一個自負的變態該做的事。在見到吉川以前敏姐是安全的,我如果自己出面,就讓吉川看到了破綻。我只有一個人,需要我關心的人卻不止一個,他要是四面出擊我就沒辦法了。現在只能按兵不動,等雲珠她們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