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身份帶來的好處。一個普通百姓,即便殺錯了也沒什麼後果,日本人也不會手軟。可是一個英租界的督察在這等時期身份敏感,在沒有確鑿證據前提下日本人不敢隨意動手,因此纔有自己的活路。
這次日本人死傷慘重,青木機關行動組多半已經步藍衣社後塵,死傷者中說不定有這個中年人的手足骨肉,至交好友,才讓他如此衝動。若是對答不利,他還是有可能動手。因此寧立言格外放鬆,甚至都沒回頭看他,自顧說道:
“你們要認準我是叛徒,那我說嘛都沒用,麻利的開槍,給你三爺來個痛快,算是你孝順我一回。要是想聽實話,咱就好好聊聊,別給我來這套嚇唬孩子的把戲。想動手趁現在,要不然一會可沒機會了。”
過了好一陣,並沒有反應,寧立言冷笑一聲。
“合着不動手了?那就是說想聽我說話?”
“狡辯影響不了我的判斷。我只想聽聽你的解釋,再來確定誰是叛徒。今晚的情況,藍衣社絕對是有備而戰,我需要一個解釋!”
“解釋,當然得有個解釋!藍衣社能事先佈置,這裡面必然是有人通風報信。這個通風報信的人,不光你們想找,我也想把他找出來生吞活剝!這個混賬東西可害苦我了!我本以爲你們有心算無心,事情必然做得乾淨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人解決了撤退,我善後也方便。現如今把事情弄成這樣,英租界差不多打了一場惡仗,你讓我怎麼給你們擦屁股?英國人翻臉的話,說不定先砸掉我的飯碗!到時候也省事,你們自己和英國人交涉,看看怎麼樣才能讓英國人不生氣。這件事要是鬧成外交糾紛,你們日本的外相就算麪皮再厚也要下不來臺,你們這幫辦事的誰也別想落好。”
中年男子只是個情報員,對於外交所知有限。寧立言說得道理他不能完全明白,但是基本認同。
日本人是個矛盾的集合體,他們一方面不拿道歉當回事,動不動就鞠躬行禮,這不代表他們心裡真的認可;另一方面又死要面子,把認錯看得比掉腦袋還丟人。
若是因爲情報機構的失誤,就讓外交陷入被動,自己說不定就要上軍事法庭。眼前這個中國人,確實不能隨便就殺。可是他對於寧立言得懷疑並沒有減輕,冷聲道:“你的意思是說,自己不是告密者?”
“這得由你們自己判斷,我說了你信麼?”寧立言沒好氣道:“你說我告密,我拿什麼告密?莫非我知道你們進攻時間,方式?若是你們不曾強攻,而是採取個迂迴手段,比如先報警,說是這房子裡藏着軍火。讓英國人來查一通,再在半路上伏擊,他們的佈置還有用麼?對這些我都不知情,就算想告密,請問又怎麼個告法?”
日本人思維簡單,按中國人的話說就是一根筋,絕對想不出這等計策。寧立言藉此說事,中年人就沒了話。寧立言不用看就能猜出,他此刻的臉色必然難看到了極處,懊悔自己爲何想不出這等辦法,白白折了許多人命。
傻老爺們,慢慢學去吧。中國人肚子裡的主意,夠你們日本人學幾輩子的。跟外國人學了些火器槍炮,在正面戰場上佔了便宜就認爲自己天下無敵?真到動心眼的時候,你們不是個。
寧立言此時悄悄放慢了車速,由於是均勻降速,日本人應該感受不出來。“你們的對手,也是大國的情報機構。你們有能耐,他們也有手段。何況這是中國人得地方,地利不敵人和,你們本就吃虧。至於說怎麼能把你們埋伏了,對不起,這是你們同行之間切磋的事情,我就無從得知。我只是告訴你一個基本的判斷方法,無利不起早。我賣了你們若是有好處,我自然去做,若是沒好處,我何必做壞人?再說,我要是真想賣了你們,剛纔在現場,我就讓印度大兵把你辦了,不是一勞永逸?”
“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帝國的軍人視死如歸,我的同伴會要你的性命給我報仇!”
“你死都死了,報不報仇跟你有嘛關係。我方纔在英國人那說一句話,今晚上整個英租界就得封界大搜捕。英國大兵加上我手下的混混,黑白兩道聯手對付你們,你的那些同伴,誰也別想活着離開租界!”
中年人沉吟片刻:“大日本帝國的軍人,對於帝國忠心耿耿,不可能被藍衣社收買。”
“那是你們的事,別問我。做奸細、找奸細,都是你們的本業,我插不上手。我只能擔保我沒出賣過你們,至於你們信不信,我管不了。至於說誰出賣你們,也是你們自己內部清理門戶的事,跟我扯不上關係。你要是不信我說的話,那就動手弄死我。要是信我的話,就下車找人去!”
“下車?”
“廢話!你還惦記跟我去哪?英國人不是傻子,你們這麼多人拿刀動槍,他自然知道租界裡有人當了內應。你別看明面上沒見幾個英國人,實際眼珠子都瞪得賽金魚,在暗處盯着呢。我和你們合作的事要是漏了,後面可就嘛也管不了,你也別指望我幫忙了。滾蛋!”
車拐過一條街,在一處偏僻的所在開了車門。車子略略放慢了些速度,中年人直接從座位上跳下去,落到了路邊樹下。身手利落,看得出身上有功夫。寧立言回頭看了一眼,見後座上放了一把手槍。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順者爲孝,算你這孫子聽話……”。一腳油門,別克汽車開足馬力,向前疾駛而去。
寧立言的別墅裡,已經有人等在那。
王仁鏗一身長衫換作了短打,手臂上還纏着紗布,但是臉上的笑容依舊。一見寧立言微笑道:“今個給你添麻煩了,實在是對不住,立言莫怪。”
喬雪沒在這,王仁鏗對面的,是滿面警惕手按槍柄的武雲珠。武雲珠知道王仁鏗的底細,絲毫不敢大意。王仁鏗的司機於鎮江沒在,只有他一人出現,而且在手臂有傷的前提下,應該不至於造成大害。
不過這位前世教官可不是那個日本傻老爺們可比,寧立言絲毫不敢大意。先是朝武雲珠擺手,示意她出去。武雲珠剛要拒絕,寧立言卻已經沉下臉來。
他平日不對武雲珠擺臉色,一旦真翻臉,武雲珠確實害怕。只好低着頭走到外面,想把手槍交給寧立言,卻被他推了回去。等到武雲珠出門,寧立言一把帶上房門,朝王仁鏗一抱拳:“小姑娘沒見過世面,鄭先生別見怪。”
“見怪,這話可提不起。如今在英租界,怕是沒幾個人夠資格怪罪立言。今個要不是你提醒,我的人就要被日本人收拾乾淨了。這份救命之恩在這,我哪還敢說怪罪的話?”
興師問罪!
寧立言絕沒有天真到認爲自己給王仁鏗提醒,對方就會感謝自己的地步。相反,以特工的思路,他只會考慮一件事:日本人要動我,你是怎麼知道的?有了這個念頭,再往下一想,自然而然,就把寧立言歸到日本人的合作伙伴之中。
所謂救命之恩,在這幫人的世界裡毫無價值,他們考慮問題只有利益,絕無恩情。是朋友還是仇人,現在還說不好。即便王仁鏗本人不動手,有這麼個組織縱向謀害自己姓性命,也絕不是令人愉快的消息。
寧立言苦笑一聲:“果然還是瞞不過鄭先生,我費了九牛二虎的勁,還是讓您查到是我。若是日本人也查出來,只怕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我不是查出來,而是猜出來的。”王仁鏗直言不諱。“能有本事有膽量幹這活的不多,三少絕對得算一個。我估摸着,這是你的手筆,看來是沒猜錯。”
“您老高見。”寧立言道:“這個電話是我打的,不過可不敢當您這個人情。要細說起來,我怕是還有罪。”
“此話怎講?立言幫了我們那麼大的忙,怎麼還有罪?莫非……這幫日本人是你帶進來的?”
說到這裡,王仁鏗仰天一陣大笑,笑得格外放肆。似乎他此時不是在被人追殺,而是運籌帷幄的殺人者。
寧立言道:“鄭先生還真說對了。確實有日本人是我帶進來的,今個去日租界的時候,接了這麼個差事,讓我帶幾個人日本人進租界。除了人不算,還帶了長短傢伙,看情形足能武裝一個排。要不是如此,我又哪能打那個電話?”
“那麼說,我倒是要恭喜立言和日本人交上了朋友。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不喜歡欠人情。如今我身無長物,要報答立言救命之恩,便只有自己這條性命。你現在就可以把我抓起來送給日本人,免得說我對不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