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紳祖宅原是食人魔窟,津門神探勇救落難玉女”。這種頗有蜀山劍俠傳味道的標題極受三流小報歡迎,《新女性》當初也用過類似的標題吸引讀者。可是如今的《新女性》發行穩定口碑良好,走的又是高端路線,這樣的標題會刻意迴避。沒想到這次湯巧珍居然故技重施,用這種標題報道小高村的事件,還引來了一堆報紙跟風。
在寧立言面前的八仙桌上,放了厚厚一摞報紙,全都是類似標題搞得寧立言彷彿是從三俠五義或是外國電影裡走出來的人物。
按湯巧珍的文化以及她辦報經驗本不至於如此,只不過這次得救的女孩都是窮人家姑娘,她們的命運只是大戶人家談資不會引起太多關注。所以只能用這種標題多吸引幾個讀者,這也是無奈之舉。
作爲以宣揚女性權利,爲女性發生的報紙,《新女性》對於這次的綁架案自然不能不報導。但是一方面從維護那些受害姑娘的角度出發,不能把這事說得太細,也不能對她們實際遭受的不幸如實報道;另一方面這件事裡涉及的很多東西比較敏感,非正規渠道流入的儲備券以及冀東運輸公司乃至宮島東珍等等,都是能做不能說。因此這份報道就不能落在實處,只能避實就虛,重點放在塑造寧立言身上。
執筆的湯巧珍寫到自己愛人本就沒法做到公平公正,再加上各種限制之下又要把文章寫得引人入勝就只好把這事當小說寫。寧立言成了武藝高強飛檐走壁的俠客形象,西北軍被無限制淡化成了陪襯,高從善自然而然變成了反派。
受沈劍琴影響,湯巧珍對於地主普遍缺乏好感,高老財自己也確實不乾淨,她動手自然不留情面。整篇報道對於袁彰武略過不提,於其他直接動手的罪犯也是蜻蜓點水,火力重點放在提供場所包庇罪犯的鄉紳身上。
有寧立言爲她提供素材,高從善的黑料無所遁形。湯巧珍拿出自己的解數,在文章裡把高家大院的種種劣跡寫明,又巧妙地用煽動性語言跳起讀者情緒,整篇報道看下來,九成以上的讀者都會產生同樣想法:這樣的劣紳該殺!
其他報紙對於這件事真相一無所知,也對真相不感興趣,反正只要引用《新女性》報道的內容加上輸出情緒就能夠完成工作,大家都樂得省些力氣。於是各類小報紛紛跟進,態度一個比一個激進,標題也一個比一個火爆。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於鯤鵬。他的胡言報當然不會放過這件事,立場上也是一如既往的激進、衝動,按他的想法,老百姓就該搗毀高家在天津開設的所有商店、貨棧,再跑到武清把高家全家抓出來槍斃。他是個行動派,在報道最後列出了高家在津生意的具體名號、地址,以及高家在軍隊、政府當差的子弟名單。
這年月輿論的力量沒個準數,某位光頭先生可以頂着輿論的批評堅持攘外必先安內,惹急了還用機關槍逼迫報人閉嘴。可是對於鄉紳又或者惡霸來說,一篇文章說不定就能讓他的生活大受影響。
尤其高從善不是那種靠銷售農作物聚斂錢財的土地主,高家的主業是商業,少不了和外人打交道,名聲敗壞生意就沒法做。
拋開於鯤鵬的極端言論不論,新女性的受衆多是體面人家,這些人家對高從善產生反感,與他而言自然不是什麼好消息。
除此以外,高家出來做事的子弟日子也不好過。寧立言解救被綁女性的行動沒支會曲振邦,事後還落了不少埋怨。曲振邦認爲寧立言看不起自己,把自己當成個孬種。
爲了表示自己絕不會和鄉紳同流合污的態度,一聲令下就把高家在保安總隊當兵的幾個子弟全部停職繳械,其中那個給寧氏商行打電話的,更是直接被開除出隊伍。
保安總隊經過曲家叔侄兩代經營,屬於半軍閥化,開除幾個軍官不費力氣。本就是軍閥武裝起家的二十九軍就更不用說。
宋哲元想經略平、津,自然不會得罪本地的士紳階層。尤其是輿論發酵之後,他更是要有所表示,證明自己和天津父老站在一起。再說整件事裡,西北軍出力醉大,在輿論上反倒是成了跑龍套的,他心裡也不滿意。只好通過打擊罪犯,讓人看一下誰纔是本地真正主宰。
因此不光西北軍裡幾個高家子弟被開除,法院和警察局還開始對高家進行調查,聲稱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高從善頂不住了。或者說這時代以宗族爲紐帶,靠子弟支撐家業的鄉紳沒幾個頂得住這種打擊。因此高從善只能親自從武清跑到天津,又跑到寧志遠面前去哀告,終於換來當下這個和寧立言當面交談的機會。
雙方見面的地方就在寧志遠家裡。喬雪、湯巧珍陪着寧立言出席,讓場面一度變得非常詭異。喬雪其實很少往寧家去,畢竟寧立言表面上和自己父親並未和解,喬雪也就犯不上拜見公婆,再說她自己也不喜歡這些禮儀規矩。
今天湯巧珍抱着兩個孩子上門,喬雪則挽着寧立言的手,讓傳統古板的寧夫人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到底該招待誰成了一個難題。
好在這種尷尬持續時間不長,湯巧珍放下孩子就跑去書房和高從善談判,寧志遠則搖搖頭長嘆一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只是小敏太可憐了。”
寧志遠只負責把兒子叫來並提供場地,其他的事一概不介入,寧立言更是從容,坐在太師椅上拿着報紙看,喬雪和湯巧珍也各自拿一份報紙放在手裡,其他的報紙就那麼堆在那,向高從善施加壓力。
高從善掏出手帕擦着額頭汗珠,明明是深秋時節對他來說卻像是回到了三伏,坐在那裡汗就出個沒完。
這種狀態持續了大概十分鐘左右,高從善終於主動開口:“三少,二位太太……”
喬雪揚起手,讓高從善看到自己手上連訂婚戒指都沒戴,不想高從善對這方面知識爲零根本不知道她的意思,繼續說道:
“這次的事讓三少和太太受委屈了,還動了槍差點鬧出大事,老朽實在是無地自容。高家和貴府乃是世交,當初寧老爺在世時,和我家就有生意往來。老朽和令尊也是多年交情,若是知道三少到了小高村肯定要好好招待一番,沒想到三少未曾知會,那幫混帳東西又不知內情,居然敢以刀槍相對,這實在是一場誤會,絕不是老朽本意!老朽年紀大了,腿腳也不利便,平素很少下鄉,祖業都交給族人打理。本以爲他們忠誠可靠,沒想到他們居然揹着我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這件事老朽真是一無所知啊。您可以去問問鄉親,老朽這些年一直修橋補路捐資助學,這都有賬可查……”
寧立言打斷了高從善的話,他掏出懷錶看看時間,“對不起,我約了宮島小姐去打網球,沒有那麼多時間陪您閒扯。咱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現在的報道只是個開始而不是結束,真正有分量的東西,我們還沒拿出來。至於這些東西是否會出現,取決於您的態度。”
“怎麼?那幫混賬東西如此膽大,還幹了其他惡事?”
喬雪面如寒霜語氣裡也帶着冰碴:“不是他們而是你們!你家裡那些暴徒所持有的槍械來源,這些年殺傷的人命,還有……儲備券!”
高從善面色一變:“儲……儲什麼?侄媳婦,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我叫喬雪,本地人叫我美女偵探,天津的福爾摩斯,不是什麼侄媳婦!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誰,不過沒關係,你只要知道我一個電話就能讓你失去身家性命就夠了!西北軍、南京政府、日本人,不管哪方面都有我的人。”
聽到日本人三字,高從善的眼神一閃,注意力轉移到喬雪身上:“侄媳婦……我是說喬小姐,咱們的事怎麼還牽扯到了日本人?”
“冀東的儲備券是誰讓發行的,大家心裡有數。這些非法流入的儲備券嚴重破壞了本地經濟環境,對於日本政府的儲備券發行政策以及貨幣兌換政策,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響,日本人很生氣。他們把這種行爲稱爲經濟犯罪,對於經濟犯的處罰上限是……死刑!”喬雪冷冷地吐出最後兩個字,高從善的臉色明顯又變白了幾分。
喬雪繼續說道:“當然。你可以燒掉你家裡所有的儲備券毀滅證據,不過沒什麼用。在我看來日本人的法律非常落後,尤其對於證據並不重視,往往靠猜測定罪,這一點非常值得人詬病。另外,他們的工作人員和我國的並無本質區別,都喜歡攬功推過,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他們當然需要有人承擔下所有罪責。如果這個時候輿論已經給出了一個合格的替罪羊,你猜他們會怎麼做?”
高從善的眼光下意識看向湯巧珍,後者與喬雪不同,臉上滿是笑容,含情脈脈地看着寧立言說道:“三哥,我想去看看孩子,你們聊我先走了。明個的版面還沒定好,我得回去盯着。”
“等一下!”高從善顧不上體面,兩眼直勾勾地看着寧立言:“賢侄,咱們可是兩代人的交情!”
“我和宮島約的時間差不多了,您在這和寧董事長慢慢敘交情,我先告辭了。”
“三萬!我出三萬!”高從善兩眼發紅,盯着寧立言說道:“別的地方不用三少操心,只要你們這邊閉嘴,我出三萬大洋。”
“十萬!”寧立言吐出兩個字。
高從善搖頭道:“我傾家蕩產也拿不出這麼多錢,四萬。這是我家所有的現洋,再多就得賣房賣地。您也是大宅門的子弟,應該知道再闊的人家,也拿不出多少現洋。”
喬雪哼了一聲:“立言,咱們走。宮島東珍可不是個喜歡等人的。”
“五萬……實在不能再多了。”
湯巧珍站起身來:“我等不了了,報社那邊等着我呢。”
“五萬五!外加三十頃好地!”
寧立言站起身,挽住兩個女孩的胳膊。
“七萬!我真的沒錢了!”高從善近乎於絕望地哀嚎着。
寧立言回頭看了他一眼,“八萬!沒有現洋拿首飾頂也行,實在沒有現金,可以貸款,我介紹幾個放款快的朋友給你,只要你願意出幾分利息就行。這週日之前我要看到錢,記住是現洋,不要法幣。祝你心情愉快,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