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映照下,湯巧珍美眸閃爍光輝,彷彿兩顆無暇寶石。
羞怯的聲音再次變得鎮定而又充滿力量,“看看他們這些人,現在還在醉生夢死歌舞昇平,完全感覺不到亡國的壓力迫在眉睫。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我們國家面臨的處境,比南宋的時候還要危險百倍千倍。以我們的國力,就算全力和日本人周旋,也難以保證勝利,何況是現在這副樣子。人心渙散各懷心思,以這種狀態,是沒辦法對抗東洋人的!而我們的新聞審查官,不但不試圖去喚醒國人,反倒是把所有與日本有關的字樣都撤換下來,這實在太讓人絕望了。”
“所以呢?你打算自己開一家報館?可是你知道報紙的印刷、排版、小樣、大樣都該怎麼操作麼?又有沒有賣報的門路?房間租了沒有,人又去哪裡僱傭?最重要的是,你就算真的成立了一家報館,也要經過新聞審查官的手啊。我知道,你可以把報館開在租界裡,可是沒經過新聞審查的報紙,你怎麼在華界銷售?還是你打算做一家專門爲洋人服務的報館?”
“那當然不會。我的報館肯定是要爲中國人服務的。”湯巧珍回答的很乾脆,“至於新聞審查的事,我們想過了。我們會用一些巧妙的辦法躲開審查,比如我們不明着提抗日,但是會讓讀者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再說我們可以找一些人,讓新聞審查官睜一眼閉一眼,不會對我們要求太嚴格。”
“也就是說,你們這家報館是師範學校的一些同學共同組織興辦?而且想必都是家中有些地位門路的,纔有自信和新聞審查官那裡說上話。”
湯巧珍沒說話,算是默認了這一點。
“那我有個問題,既然大家出身都不差,爲什麼非要你出錢?”
“不,我們是集資的,大家原本是想的公平出資。可是最後誰來當總編的問題發生了分歧,大家從學識和口才上,都分不出高低,就只能通過認捐的方式來分出上下。我如果可以拿出一萬元,就能當上主編。這樣,報紙的走向就能掌握在自己手裡,不會爲了銷路或是其他的原因低頭,也不會中途變質,失去初衷。可是我知道,我沒辦法搞到一萬塊,不管爸爸還是媽媽,他們只想讓自己的錢生錢,所有的投資都要求回報。他們可以用錢炒股票,炒地皮,或是買賣黃金,但絕對不會用它來辦報紙,因爲他們知道,報紙肯定是要賠錢的,尤其是宣傳抗戰的報紙更是如此。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生意,賠錢的生意不會做。這次是個機會,我希望三少可以幫我!”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格外的大膽而有主見,而那種迫切的心情,也表現無遺。終究還是缺少歷練啊。寧立言在心裡嘀咕着,太容易把自己的底牌說出去,跟人談判會吃虧的。
但是他沒有嘲笑的意思,他也不認爲湯巧珍急着想當主編是因爲貪戀權位,相反倒是有些佩服她的遠見卓識。眼下的天津報業發達,可是在日本人侵略華北之後,報業就迅速萎靡。七成以上的報館倒閉關門,剩下的報紙要麼淪爲日本人的喉舌,替他們鼓吹侵略。要麼就只能虧本經營,隨時可能被憲兵特務找上門。不但生意保不住,性命也難以保全。
用報紙喚醒民智,做好賠本的準備,這些都是很高明的見識,當下很多人想不到或是不願意做。這麼一家報館對於抗戰的意義很大,至少在平津一帶非常有必要。有不少天津的闊佬對日本人還抱有幻想,以爲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像八國聯軍那時候一樣,一陣風過去,以後就都好了。
此時的人們絕不會想到,日本人會在這片土地上肆虐多年,更不會想到他們居然會如此喪心病狂,姦淫擄掠殺人放火視如等閒,人類的道德乃至軍隊的紀律都蕩然無存。
這些軍國主義狂徒,爲了維持自己的戰爭需要,甚至把天津的大米、汽油都列爲軍事物資,不許中國人使用。直到那時候,富翁們才意識到,日本人和之前見過的洋人都不一樣,可惜大勢已去無力迴天。
如果現在有人辦一家報紙,把這些宣佈出來是否會讓一些人提前做好準備,從而改變未來的局面?寧立言想不好結果,只是發自內心的希望它能有用。他可以猜到,這家報館必定會失敗、倒閉,這些志同道合的友人之間,說不定也會因此發生嫌隙而反目。
他不想破壞湯巧珍的計劃,不想給她潑冷水。因爲他從女孩的眼睛裡,看到了名爲渴望的火光,對於這麼個內向的女生而言,這種火光彌足珍貴。如果沒有這股火支撐,他不敢保證女孩會變成什麼樣子。
自己有這種夢想是什麼時候?是癡迷陳夢寒,努力攢錢想去做她的入幕之賓?還是更早一些,在學校裡那幾年?又或者是在更早,想要開一家商號,變成比寧志遠身家更豐厚的大老闆?
時間太遠了,自己也記不清了。但是不管哪一件,都不如湯巧珍的理想來得高尚,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嘲笑她,或是潑冷水?哪怕最終失敗,只要她做過這件事,便足以自豪終生,以弱質女流之軀,以筆爲劍,向強敵發起挑戰誓死不退。這是英雄的史詩,可以比擬羅蘭或是奧德賽,自己有什麼立場阻止或是破壞?
湯巧珍緊張地看着寧立言,期待他的迴應。兩人的距離很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可是湯巧珍似乎已經忘記了男女之別,或是這種問題在她面臨的問題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完全不需要在意。她靜靜地等待着寧立言給出答案,時間一點點過去,直到寧立言微微點頭,她才終於呼出了胸中那口氣。
“嚇死我了,我以爲三少不會答應呢。”
“第一次看到有人因爲別人答應騙自己家的錢而開心,二小姐就不怕被我騙去的是你的嫁妝錢?”
寧立言邊說邊拉着湯巧珍向外走,兩人各自手裡端着一杯花旗國的可口可樂,邊走邊喝。這最早被翻譯成“蝌蝌啃蠟”後來改做現在的名字,還贊助了全國運動會的飲料,算是當下的最爲流行的飲品。
湯巧珍走在寧立言身後,低頭喝着可樂不說話,又變成了那個靦腆的姑娘。“如果是那樣,我最高興。”過了好一陣子,湯巧珍終於說話了。“最好把嫁妝錢花光,一輩子嫁不出去纔好!”她狠狠道。
“爲什麼?曲少校也是天津事變時候的英雄,二小姐既然一心抗日,應該對這種大英雄充滿傾慕纔是,怎麼感覺反倒不怎麼喜歡這個人?”
“他是個英雄,可是他根本不懂得愛情!他娶我,是爲了讓我給他生兒子,免得哪天陣亡了,曲家絕後。他腦子裡只有傳宗接代生兒育女,從來不懂得關心我,也不明白我想什麼。他認爲女人嫁了人,就該在家裡伺候父母相夫教子,絕不會允許我出頭露面辦報救國,誰嫁給這種人肯定倒了八輩子黴。我是讀過書的新女性,不會接受這種包辦婚姻,也不會嫁給這麼一個無趣的男人!”
寧立言微笑道:“二小姐你在學校是不是喜歡參加演講,自己也學過朗誦吧?”
“是啊,你怎麼知道?我不但學過朗誦,我還演過話劇呢。”
“因爲每次你發表這種慷慨激昂的言語時,都像換了個人,如果是在老家,你這樣說不定會被人說是鬼上身,還要灌你喝符水呢。”
湯巧珍這才知道又上了寧立言的當,被他取笑了兩句,她低下頭沒有換機,直到走下國民飯店的臺階時,才低聲道:“三哥真討厭。”
“二小姐說什麼?”
“三哥啊。我知道你比我大,我覺得總喊你三少爺,顯得太生分了。如果喊你三爺,就太像前清的遺老,所以喊你三哥是不是好一點。我不知道,可以……不可以那麼叫?”
寧立言愣了一下,看着湯巧珍靠在柱子上,低頭擺弄手裡空空的飲料杯的樣子,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從理智上說,自己應該拒絕她。
在這件事結束之後,大家只是路人,不應該是熟人,更不該是朋友。自己未來要從事的事業,註定要以卵擊石,以小博大,不知道幾時就會丟掉性命。牽連這麼個柔弱的女人進來,太過無辜。
可是他的眼前感到一陣迷離,眼前的情景在扭曲變化。面前的不是這個文靜的少女,而是一個倔強而又帶着幾分混橫的小男孩,剛剛與人打過架之後,被一個大一些的女孩擦着臉上的泥巴,壯着膽子詢問:我今後可以叫你姐姐麼?
女孩的迴應他到現在還記得: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弟弟,誰欺負你,姐不饒他。
正是因爲這個回答,寧立言才變成現在這種開朗樂觀,喜歡拿人開玩笑的性格。而沒有變成一個孤僻冷漠,常年不笑的冷麪人。
他是過來人,知道這看似無意的一句話,對於當事人來說有多難。心靈的窗戶好不容易打開,就不該讓它輕易閉合。至少自己沒有立場,說出拒絕的話。
他點頭道:“好啊,今後你就喊我三哥,不過敏姐喊我老三,你這樣容易吃虧。那我喊你做什麼?二丫頭?二妮子?”
“不行,太土了!喊我名字就好了。”湯巧珍笑了,笑得很甜。連走路的腳步都變得輕快很多,兩人來到湯家的那輛汽車之前,湯巧珍揮着手向寧立言道別,“三哥再見。”
可是就在她拉開車門坐進去之後,司機卻探出頭來,朝寧立言道:“寧三少,您也上來吧,我們老大想見你。”
一口濃重的河南口音,而這個司機,並不是湯玉林的那個親信老韓。就在他們進入舞廳說話的時間,這輛車的司機已經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