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你別急着動手,我有話說。”
陳友發的額頭上都是汗,身上如同篩糠似地抖做一團,一股腥臭氣忽然瀰漫開來。液體順着褲子滴答,卻顧不上寒磣。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即便都是混混,品行膽量,也並不相同。陳友發雖然混過行伍,又吃混混這碗飯,卻從來不是那等靠骨頭吃飯,拿性命不當回事的硬氣人物。
面臨生死危機時,他沒有半點勇氣,也沒有半點廉恥。
“師弟,你高擡貴手,繞我一命。我離開天津……不,我離開北方。你讓人押着我上船,我保證這輩子不迴天津。我可以賭咒,再不你讓人盯着碼頭,看見我要我的命!”
他想要動彈身體,但是繩子捆得結實,根本掙扎不開,只好放棄。“師弟……不,三爺!您是我親爺爺還不行麼?我有眼不識泰山,把您得罪了,您怎麼收拾我都成,給我留條命就好。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不是東西,我罪大惡極。我將功贖罪不行麼?您給我個機會,小的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又看向唐珞伊。心知眼下能救自己性命的只有自己的智慧和閱歷。略一思忖,便朝唐珞伊道:
“唐小姐!您是大夫,是租界裡有名的活菩薩,心眼最好。您說句話,我這輩子感念您的恩德。我知道我冒犯您了,我給您磕頭,我管您叫奶奶。您鬆開我,我現在就磕。今後我發誓不碰鴉片,我把租界所有的煙販子和藏大煙的地方都告訴你,保證讓租界裡再也看不見煙土。”
華子傑聽這話總覺得彆扭,又說不出彆扭在哪,擡腿朝陳友發身上重重踢了一腳。看得出,他是有意模仿寧立言方纔踢竹內的動作,但是沒學過彈腿,使不出那等力道,位置也拿捏不準。
陳友發疼的大呼小叫,寧立言搖搖頭,把手術刀朝陳友發臉上一拍。
“老陳,我時間不多,有話趕緊說。你要是耽誤我的時間,別怪我不客氣。”
“別……別動手!”陳友發看到手術刀,就覺得心裡哆嗦,連忙道:“我給你錢!我給你錢還不行麼?你當督察就爲了掙錢,我讓你發財,發大財。”
“你讓我發財?難不成到了現在,我還跟你販煙土?”
“不是煙土!是真的橫財。”陳友發嚥了口唾沫,“我這幾年販煙土掙了不少錢,足有十幾萬。還有,之前幫日本人賣大煙,我做了假賬,又吞了不少貨款。現錢超過二十萬。我把它們藏着呢,你放了我,這些錢都是你們的。算是我給唐小姐賠禮道歉,您不是想要研究戒菸丸麼?有這筆錢,您能開個工廠,用不了半年,天津到處都是你的戒菸丸。”
唐珞伊沒言語,寧立言卻把刀在手上擺弄着。“錢……我不感興趣,我先問人。那個日本是誰?”
“哪個……哦……他啊!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別!三爺別動手,我沒說瞎話。他是拿着條子來的。那個條子的簽名,是我日本上家的。我得罪了藍衣社,正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就是他找上門來,跟我合作。我們倆一個出貨,一個出人,在英租界做買賣。以前我的買賣不如鮑里斯,自從和日本人聯繫上,才把他壓過去。我知道他,這人跟軍隊有關係,否則絕對不可能搞來那麼多熱河土。那是日本佔領軍統一調配的物資,普通人可是弄不來那麼多。所以他的話我不敢不聽。”
“那你的日本上家又是誰?”
“天津醫院的藤田院長。”
華子傑臉色一變,一把抓住陳友發的衣領道:“你說誰?”
“藤田正信……他表面是大夫,實際能耐大得很,我都不知道他是幹嘛的。反正軍隊裡有人,其他地方也有他的關係。”
寧立言問道:“之前租界裡那幾起命案,是不是你僱人乾的?”
“是。藤田太君給的命令,我不敢不聽。聽說那幫人都是個抗日組織的成員,日本人要殺他們不方便,就讓我動手。我手下不敢隨便殺人,就僱了那幫人自己動手。都是工友殺工友,完事便離開天津的居多。就是之前殺李大河的時候有點麻煩,他弟弟戀上個寡婦,想多要一筆錢,否則就不肯封口。我只好讓人,把他也殺了。不過我從頭到尾就是出錢,可從不曾自己動手傷過人命,便是到了法院,也未必是死刑……”
陳友發如實供述着自己的罪行,華子傑的臉色卻已經變得如同死灰。自己信任有加,並且透露了重要信息的藤田正信,卻是日租界的大毒梟,還對抗日團體下毒手,多半是個特務。自己家的藥物上次險些被查扣,想來也和這個日本人有關。
認賊做友,燒香引鬼,自己幹得都是什麼混帳事?不但把戒菸藥的秘密透露給了這個對頭,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上次見藤田正信時,自己是帶着唐珞伊同行的。甚至是有些炫耀地,將戒菸藥的發明者介紹給了藤田正信。自己……怎麼這般糊塗。
這個日本人之所以覬覦唐珞伊,必是上次會面惹來的麻煩。自己的一時大意,卻險些害得唐珞伊萬劫不復,自己做得都是什麼事?
自責與悔恨交加,讓華子傑只覺得無地自容。便是連看一眼唐珞伊的勇氣都沒有,唐珞伊被撕開的旗袍,就像是長滿荊棘的皮鞭,反覆抽打着他的靈魂,讓他時刻不得安生。
自己是個罪人,理應被珞伊厭惡。比起寧立言的舉重若輕從容不迫,他只覺得自己就像個無知少年,自以爲無所不能,實際只是個笑柄。
怪不得喬小姐不喜歡自己,想必是早就看出了自己的成色。說不定私下裡還在恥笑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兩頰發紅,大腦陣陣眩暈。華子傑一時間竟是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姓字名誰,腦海裡只剩了一句話:你是個罪人!
“子傑!”寧立言的一聲喊喝,才把他的三魂七魄重又召回了軀殼之內。他看着寧立言,只見寧立言笑道:
“我已經答應了陳老闆,他跟我說實話,我就留他一命。男子漢大丈夫一言出口駟馬難追。所以,我今天不會動他。但是他今天想要謀害得是你的性命,又想讓人侮辱你的未婚妻。這等仇恨該怎麼個處置,你說了算。他歸你了。”
說話間,寧立言已經把手術刀塞給華子傑,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向外面走去。
陳友發驚叫連連,讓寧立言遵守承諾。可惜後者已經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不再看他。
華子傑看着陳友發,手中握着手術刀,不知如何是好。
曾幾何時,他最大的夢想,便是把這個惡棍繩之以法,最好是親手送上絞刑架。眼下機會終於來了,自己應該感到歡喜,隨後便一刀終結這條醜惡的生命。
可是看着陳友發那令人厭惡的面目,華子傑卻發現自己動不了手。
他從未殺過人,不知道殺人是個什麼滋味,也不知死人是何等感受。在與匪徒的搏鬥中,他曾經用槍打傷過敵手,但那是隔着好一段距離,與近戰搏鬥是兩回事。手起刀落,殺人害命,這種事卻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他也知道,當此亂世,人必須變得堅強膽大,尤其男子更是如此。今日若不是寧立言,珞伊多半就要受辱,自己也難逃一死。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個混蛋,自己應該毫不猶豫地撲上去,一刀割斷他的喉嚨。或是像寧立言那樣,讓對方在痛苦中緩慢死去。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是華子傑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想和做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不管心裡想得何等英勇,到了該動手的時候他卻遲疑了。
自己是警察,該不該執行私刑?像這等人應該送上絞刑架,怎能由自己隨意殺戮?自己是個執法者,不能帶頭踐踏法律。何況……自己也是個罪人。一個罪人哪來的資格審判另一個罪人,更勿論處刑。
他猶豫了。身體僵在那,不知該如何是好。陳友發依舊在叫喊着,乞求着寬恕。華子傑就木木地戳在那,攥着手術刀不知所措,額頭上的汗珠,絲毫不比陳友發來得少。
就在這時,唐珞伊伸出了手,一把從華子傑手上把刀奪了過來,隨後白了他一眼。“一個大老爺們,連殺人都不會?去院裡幫寧先生準備,這不是華家,不需要一個少爺。”
“準備?準備什麼?”華子傑莫名其妙。
“準備放火!”唐珞伊沒好氣道:“你有什麼不懂的,就出去問問,再不就跟着人家打下手。別妨礙我做事。”
一向乖巧可人的唐珞伊,在華子傑面前終於恢復了英租界冷美人的氣場,一聲吩咐之後,便不再搭理華子傑,而是舉着刀朝陳友發走去。
陳友發驚叫着,哀告着,身體劇烈掙扎。唐珞伊不爲所動,目光中充滿興奮。華子傑在旁看着,忽然有了一種莫名地錯愕感。唐珞伊好像是在進行一臺手術,只不過這臺手術的目的不在於挽救生命,而是製造死亡。
華子傑第一次發現,神情專注的唐珞伊,原來是那般美麗,自己之前卻從未蹭注意到。他癡癡地看着唐珞伊的樣子,一時竟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