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一攻一守不提。長安守軍滿打滿算,只剩下一萬三千餘人,就這,其中還包括了高嶽及王該的直屬部下。此外缺衣少糧、民心動盪,後來連軍械兵刃也開始明顯出現大規模的損耗卻再無法補給,士兵們射的箭矢,竟然已經將竹枝削尖了攙着用,對敵人的打擊力度,一天弱似一天。
反觀劉曜五萬匈奴大軍,糧秣充足,又無後顧之憂,全軍上下戰意昂揚,鐵了心要攻陷長安城。敵我力量的對比驚人懸殊,高嶽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出來,左支右絀,但朝廷上,從皇帝到百官,甚至急得君臣當廷對哭,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再不能對高嶽提供半分實質性的補給支援。高嶽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實在招架不住。整座城市,只有在極度驚懼的煎熬中,絕望無奈的一日日的捱着。
到了十一月,城中大批大批的百姓不斷被活活餓死,僅有的食物用來供應朝廷及守城軍隊,但士兵們多半也餓得沒有氣力,局面愈發不支,長安已是危如累卵。這一日,無數遮天蔽日的旌旗下,匈奴軍統帥劉曜,金盔金甲,昂揚高坐在戰馬上,仰首觀望。長期的實戰經驗及敏銳的眼光,使劉曜心中明瞭,長安終於到了行將崩潰的最後關頭。
挾滅國之威,建不世之功。萬丈豪情在胸中涌動,劉曜再難自制。倉啷一聲,劉曜拔出佩劍,劍指蒼穹,凜然四顧,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將士們!在你們強大的攻擊之下,晉國最後的巢穴,已經再沒有一絲反抗的能力。此刻,我以大漢中山王的名義,下達總攻的命令,拿出你們的無畏,讓草原男兒的熱血在心頭灼燒起來,衝上去,將長安狠狠踩在腳下,徹底滅亡曾經高高在上的晉國,讓無上的榮光照耀你們——進攻!”
隨着劉曜的喝令,巨大的牛角號聲登時響徹雲霄。四萬餘匈奴大軍,如同沸騰的海,以前所未有的瘋狂之勢,一往無前的撲向長安,狼纛遮蔽之下,天光爲之一黑。
南城之上,高嶽顧不上擦去臉上的污血,正聲嘶力竭的指揮拼命抵抗。城下粗大厚重的雲梯,一具具急促的架了上來,守卒們還沒來得及用撓鉤去拉拽,一陣暴烈的箭雨登時打翻了不少人,高嶽急得心中如火在燒,但無奈一時擡不了頭,只得咬牙縮在城垛後等待。
正焦灼時,有士卒貓着腰,踉踉蹌蹌的奔過來,驚惶大叫道:“將軍!不好了!東城門已破了!”
乍聽此言,高嶽心中一塊巨石,轟然墜落,胸口間竟然疼痛起來。那報信的士卒太過激動,不知不覺便站直了身子,指着東邊連連比劃,未料一支流矢射來,正正打
進了他的太陽穴,那士卒大叫一聲渾身劇顫,接着便似被放空了氣的球囊般,軟倒在地死去了。
高嶽瞧在眼裡,卻哪裡能顧得上。他腦中嗡嗡作響,長安即將陷落的念頭,如針般不停的刺着他的腦袋,一時間方寸有些發亂。逼不得已,他猛咬下脣,使自己強行冷靜下來,只不過思忖片刻,他便大聲道:“都不要慌,隨我來,速回內城堅守!”
長安作爲京都,規模非同一般。除了民衆街肆的外城,還有皇城及王公大臣府邸聚集的內城,也有四處城牆,若是將內門緊閉,便又算是獨立的城池建制。如今匈奴軍攻破了長安外城,那麼,仍在此處堅守,已經失去意義,高嶽便要趁着敵軍未至,搶在頭前,趕緊退守內城,沒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
漫天箭雨仍在瘋狂朝上攢射。城下匈奴人遠遠爆出了驚天的歡呼聲,看來東城門失守,應是不假。高嶽心急如焚,身旁時刻緊隨的周盤龍,抄起一面盾牌,大吼一聲跳將起來,弓下身將盾反手擋在身後,那激射而至的箭矢,立時便噔噔噔打在盾面上,響個不停,讓人心驚肉跳。
“主公速退!”
周盤龍身軀壯碩,咬着牙一把將高嶽護在身前,於是便招呼着城上千餘名士卒,迅速往城下奔去。
眼下雖然還沒有大股敵軍出現,但似乎人人都已知曉大難即將臨頭,長安城中本來街面空空蕩蕩,眼下卻突然到處都是無頭蒼蠅般四處瘋跑的人,已是一片沸反盈天。街兩旁的屋舍中,孩童的哭嚎聲,婦女的哭喊聲,男子的叫罵聲,吵得人雙耳發炸。甚至已經有人家,爲了避免落入匈奴人手中遭受殘酷虐殺,而絕望的閉門舉家自焚。猙獰的火舌騰起焦黑的濃煙,嗆得人猛烈的咳嗽,連眼睛都要睜不開,連帶着亂躥的野狗也發了瘋,驚懼的狂吠起來,逢人便作勢要咬。
周盤龍一斧砍死一隻撲過來的兇惡狂犬。高嶽領頭引着部衆,埋着頭從不斷瀰漫的濃煙和嚎哭奔走的人羣中,急速往內城方向而去。此時他只有一個念頭,局勢應該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快些,再快些,一定要搶在敵人之前,奔回內城。因是一直在城頭防守,高嶽所部戰馬,都統一收攏在內城,此刻只有憑着兩條腿,與急迫的時間賽跑。
轉過兩個街角,看見樊勝和王該,各引着數量不等的兵士,也正撒開兩腿在跑。本來二人奉高嶽命令,各自去往東城及北城處支援。可樊勝還未抵達東城,城門便被攻破,無奈之下,樊勝只好當機立斷,收攏了有生兵力,趕緊要往高嶽所在的南城奔來。半道上被高嶽所遣的兵
卒攔住報信,於是便就改變了方向。於是三人又合在一處,傳令讓城中所有士兵立刻全部退往內城,此外無暇多話一路狂奔。
好容易奔回內城,高嶽立時命令將四門緊閉,加緊佈防,同時帶了樊、王二人,人不歇腳往皇宮趕去。沒幾步便看見唐累氣喘吁吁的迎面而來,言道乃是皇帝來召,於是幾人急慌慌的前後腳一路奔走。
到了大殿,朝廷所有大小官員都早已聚集在此,卻亂哄哄擠做一處,根本就無暇循規蹈矩的分列兩班。有的臉孔煞白,有的面如土色,還有的緊緊抱着雙臂,不停無意識地跺着腳。更有甚者,連袍服都穿的歪歪扭扭,顯然是匆忙之間隨手套上的,整座殿裡,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朝廷體面,處處充斥着高度緊張的氣氛,連空氣都要凝固起來。
皇帝司馬鄴多日來,都食不果腹,嚴重缺乏營養變得面黃肌瘦。再加上日夜擔憂驚懼,經常失眠,眼下才剛到十八歲的年輕人,本正是最富活力的青春氣息時候,但司馬鄴早已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窩裡佈滿血絲,身子也微微佝僂着挺不起胸膛來。
“高卿,你來了。”
司馬鄴的聲音,抖抖索索的,帶着難以言表的悲苦。羣臣安靜下來,大殿內讓人壓抑的沉默着。
高嶽心中激盪,大步上來叩首道:“陛下,臣已下令內城四門緊閉,臣當率部死守。”
司馬鄴面色複雜的盯着高嶽,長久呼出一口氣,搖搖頭道:“罷了。朕已決定,爲減少沒有意義的傷亡,避免更多不必要的殺戮,爲滿城無辜性命計,朕打算放棄所有抵抗,已派來侍中宗敞,出城請降了。”
隨着他的話,朝臣中,御史中丞吉朗等幾人痛哭起來。顯然方纔司馬鄴已經將這個決定說過了,只是吉朗等忠君愛國的臣子,始終還是難以接受。
高嶽大驚道:“陛下何出此言!眼下我長安內城中,還有四千餘名可戰之士,都和臣一樣,決心爲陛下出死力,而抵禦敵人。事情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陛下奈何自棄宗廟!”
司馬鄴無力地坐在龍椅上,滿面死灰道:“天欲滅晉,人力不可挽回。從前我大晉威加四海,結果十數年間,便就敗壞到如此地步。且長安外城那般牢不可摧,如今都被敵人打破了,內城又能支撐到幾時?”
高嶽只是叩首力諫。司馬鄴不答,幾番想哭卻竭力忍住。他捏緊了拳頭,調整了半天情緒,方纔顫聲道:“朕還有一道旨意給你。趁着敵人尚未攻打內城,卿可將城中所有兵卒全部帶着,趕緊突圍而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