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照一整日沒露面,太子命人去找,結果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高家的人言辭相同,都說昨晚並沒發生反常的事——這自然是不可信的,一定有知情的人,只是不敢說出。
太子不需想也知道,高文照已是凶多吉少,落到了韓越霖或景林手裡。要是死了,那纔是高文照的福氣,亦是他的福氣。
高文照知道的事情不少,放在去年燕王、炤寧回京之前,都是舉足輕重,而到了現在,都是無關緊要——燕王、炤寧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該猜忌的都在猜忌着。
太子最在意的,不過是昭華公主中毒之事被翻出來,而高文照只是知道有祝江那麼個人而已。只要祝江消失在這塵世,那件陳年舊事就會成爲永遠的謎團。
獨自用過晚膳,太子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望着被高牆圍成四方形的湛藍天空,輕搖着手裡的象牙骨折扇。
這樣的時刻,炤寧應該是分外悠閒地坐在廊下,享受夜風的吹拂,或是享用瓜果——他記得,她自七歲之後,初夏的晚間都是這習慣。那時她特別愛吃西瓜,每個黃昏,江二夫人總是命人給她在井水裡浸着一個小西瓜,待到她想吃的時候,便給她切出半個,由着她自己用小勺舀着吃。
他曾見過幾次。是在課業上遇到了難題,耐不住性子,踏着夜色去請教江式序。
那時候的她,顯得小小的,單純的貓兒一般,唏哩呼嚕地埋頭吃瓜。江式序或是江二夫人總是寵溺地笑着坐在一旁,親自給愛女打扇。
江家的炤寧,是真正的天之驕女,他幾個皇妹的日子都沒她過得舒坦。
她的生涯照尋常路走的話,一世都是一派的安穩喜樂,固然有不可避免的缺憾,但始終都有人適時地陪伴在她身邊,淡化那些無可言說的殤痛。
如果,她的意中人不是燕王。
如果,他的身份不是太子。
那麼,前世今生這所有的恩怨、算計都不會發生。
然而世事多奇詭、意外。今生身邊一些人的苦果,是他前世記憶埋下的苦果;而有些事情,例如榮國公、桑嬈等等,則是他如何都料想不到的。
一步一步,炤寧有意無意間,仍是把他推到了懸崖邊。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美麗可愛絕倫的小女孩,會成爲他兩世的夢魘。
而在此刻,他想到她小時候的樣子,再想到她曾險些喪命在死士刀下,心裡竟有點兒不忍。
隨後,他又因爲那份不忍而惱火。
那叫做婦人之仁,根本就不該有。
誰稀罕他的不忍心?若他落魄,有誰會爲他不忍、唏噓?
不會有。
儲君若是有朝一日被廢、落魄,便會成爲當世與後世的笑柄。
他要狠下心腸,並且,要將最殘酷的一面留給自己。前世苟延殘喘的日子,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經歷。
非生即死的處境,如此而已——近來他是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了。亦是因此,他對何事都不再急躁,凡事只要當即稍有疑慮,便放在一旁,緩一緩再做決定。
破釜沉舟之前,還有什麼事是需要他心急的?
他心緒慢慢趨於平靜,宛若無風吹拂的湖面。
一名侍衛上前來稟道:“燕王進宮,去了伍太妃那裡。”
“哦?”太子問道,“是不是桑氏那邊——”桑嬈並沒對他隱瞞行蹤的打算,況且去的又是什剎海那樣惹人側目的地方,上午她剛到那裡,東宮便已獲悉。
侍衛恭聲稱是,將今日桑嬈的種種行徑一一稟明。
太子垂眸看着手裡的摺扇,勾脣笑了笑。桑嬈前腳離開什剎海,伍太妃後腳就要見炤寧,看起來,那女人的分量的確不輕。
侍衛遲疑地道:“桑氏這般行事,未免過於招搖了些。”
太子輕輕搖了搖頭,“未必。”
依他猜測,這是桑嬈故意爲之,她想試探炤寧、太子妃的性情是急躁亦或沉穩。
太子妃就不需說了,如今很是沉穩內斂,但是炤寧是風一陣雨一陣的極爲複雜善變的性情,她每一刻的心緒、每一個決定,都取決於她看誰順不順眼。
“得了閒去傳話給桑嬈,此路不通。”太子吩咐道。
“是。”侍衛應道,“那麼,眼下之事呢?”
“她出手太快也太重了些,全無益處。”太子語氣淡漠,“埋下苦果是必然。”
但是,大抵不會有殺身之禍。
桑嬈的用意就在於讓燕王府看清自己的斤兩。如此一來,燕王與炤寧即便被她激怒,也不會除之而後快——燕王對待居心叵測的人,正如淘氣的貓對待半死不活的老鼠一樣,玩兒得盡興之後纔會給予致命一擊。尤其桑嬈這樣的人,他總要滿足好奇心把人查個底掉之後,纔會除掉。
只是,燕王是這樣,炤寧卻未必。
“不需理會。”太子唰一聲收起摺扇,放到身側的茶几上。若是剛來就要讓他暗中幫襯,那麼也只是個繡花枕頭,理她作甚?
他喝了一口茶,閒閒問道:“佟燁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還沒有。”侍衛有點兒沮喪地回道,“一直有人明裡暗裡盯着他,他恐怕連信件都傳不回京城。”
“可知是誰的人?”
侍衛只確定一點:“不是錦衣衛。”又解釋道,“韓統領如今似是有意將錦衣衛慢慢交給夏泊濤。夏泊濤還需歷練,用人還需一段時日才能遊刃有餘。”
這樣看來,便是燕王府或景林的人了。
太子放下茶盞,“知道了,你下去吧。”
不論監視佟燁是不是景林的安排,這個人都不能留。
景林讓太子極爲忌憚的不是現身之後的跋扈行徑,而是前世宛若一個隱形之人——他到死都不知道皇帝的心腹是這樣一個人。
這說明,他的父皇一如任何帝王,對儲君有着戒心,駕崩之前都不曾將手裡一切盡數交給他。
皇帝手裡有着那樣一個神出鬼沒的人,卻不給他用——意味的是什麼?
皇帝今生叫景林跟隨炤寧遊轉在外,理由說起來是冠冕堂皇,其實不過是爲了保住炤寧的性命找轍罷了——皇帝要讓他的愛將、寵臣的女兒活下來,要讓他的小兒子鍾愛的女孩活下來,更要讓江家依照他的心意遲早與皇室結親。
這事情越細想越叫他心寒,亦叫他恐懼。
他甚至諷刺地想着,皇帝的心思大抵是這樣:我這把龍椅,來日由你們兄弟兩個來坐,你頂着帝王的名頭就好,天下大事交給庭逸便可。
他這尚武的父皇,自燕王出征之後,便開始懊悔小兒子爲何不是長子了吧?
這一點,至關重要,待得離宮消夏的時候,一定要尋機試探一番。
太子又喝了一口茶,只覺得茶的味道分外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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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嬈帶着一干妙齡女子離開了什剎海。
俞薇沒有隨行,她帶着隨從去了附近一所宅院。宅院是她請一位友人幫忙置辦的,爲的不過是有生之年偶爾涉足京城的時候,可以在這裡或近或遠地看蕭錯一眼。
她與桑嬈在進京途中偶然相遇,結伴而來。之所以如此,是因桑嬈一行人讓她莫名覺得詭異,繼而好奇,末了便沒拒絕桑嬈有意無意地接近。
認真說起來,她與桑嬈都沒安好心——她純屬閒得慌找個事由解悶兒,自最初到今日,對桑嬈都是滿心戒備;桑嬈則應該是知曉她的身份在先,想從她嘴裡打探一些事,始終沒能如願罷了。
常洛做事情,從來不是完成差事便算完,慣於在事後繼續留心,以防局面忽生逆轉。因而,他對俞薇的動向一清二楚,及時告知了炤寧。
“隨她去,不需干涉她的行蹤。”炤寧是這樣吩咐常洛的。
下午,她聽師庭逸說了俞薇傾心蕭錯的事。她想,俞薇終歸是出自將門,其父又是父親和師庭逸分外認可並看重的人,品行總不會差到哪兒去,與桑嬈一同來到什剎海,大抵另有原由。再者,俞薇也是早早的失了雙親的女孩,與她同病相憐,怎麼也不能刁難的。
炤寧在室內坐了一陣子,覺得有些悶,隨手拿起師庭逸的摺扇,走出廳堂,坐在廊間的竹椅上,看着在夏日夜風中輕輕搖曳的花樹。
她開始琢磨桑嬈這個人,以及今日一番近似於胡鬧的行徑所爲何來。
桑嬈起碼是三四十歲的年紀了,又曾在風月場合打滾很久——只要不是遇到天大的意外,都該是處世極爲圓滑的做派。但今日偏要反着來。
這就不對了。
炤寧又開始回憶自己以前遇到這種事的態度。一定是要壓下又氣又笑的情緒,靜觀其變,看看對方到底還會怎樣。
那麼桑嬈呢,是不是料定她會如此?
既然如此——
“紅蘺,”炤寧吩咐道,“把桑嬈給我拎回來,先在柴房關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