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師庭逸睡得很沉,手任她握着,全無反應。
過了一陣子,他眉間輕蹙,手一下子抽回去,不耐煩地把錦被撩到一旁,翻身向裡。
炤寧連忙起身,給他蓋好被子。
他倒是沒再將被子丟開,卻語聲低啞地吐出一個字:“滾。”
炤寧啞然失笑。倒是想聽話滾回江府去,可是,來都來了,等他醒來說幾句話再走也不遲,不然又何必來呢。思及此,轉到書桌前坐下,隨手拿了本書來看。
“四小姐。”侍衛在外輕聲喚道。
炤寧望向門口,“怎麼?”
侍衛這才進門來,捧着的托盤上,有一碗湯藥。
“您看能不能叫醒王爺,讓他把藥喝了。”侍衛輕聲說着,放下藥碗,收起小櫃子上原先的藥碗。
炤寧跟着站到牀前,這會兒才發現師庭逸儀容整潔,昨日的胡茬都不見了,便輕聲問了一句:“起來過?”
“是。”侍衛答道,“一大早就起來了,去正殿吩咐幕僚辦幾件事,還想進宮來着,結果實在是乏得厲害,回來睡下了。”
這叫睡下?炤寧心說你倒是心寬,又環顧室內,再問了一句:“婢女呢?”
侍衛陪笑,“王爺一向嫌她們煩,不要她們服侍。”
這時候,睡着的那個蹙了蹙眉,微微側了側臉,“滾。”
炤寧訝然。
“說我呢,常事。”侍衛輕聲道,笑着欠一欠身,語聲更低,“稍後給您送來茶點。”
炤寧頷首,瞧着背對着自己的師庭逸發了會兒呆,喚了他兩聲,他沒反應,便又回到書桌前落座。
侍衛很快輕手輕腳地轉回來,送的是一壺陳年竹葉青,一壺碧螺春,還有幾碟子精緻的點心。四小姐喜歡的酒,他是昨日知曉的,茶則是茶水房的人告訴他的,至於點心,都說她沒有特別喜歡的。
末了,他如昨日一般地道:“小人就在外面候着。”
炤寧點頭一笑,摸了摸荷包,取出個金錁子,喚住已走到門邊的侍衛,“等等。”
侍衛回身。
她將金錁子拋向他。
侍衛下意識地擡手接住,看清楚之後,笑着行禮示謝,這才退出去。
炤寧手裡是一本棋譜,她看過,翻了一遍,百無聊賴起來。倒酒時發現酒是溫過的,眉宇舒展開,慢悠悠地自斟自飲。
消磨了小半個時辰,師庭逸還是沒醒。
炤寧走過去看了看他,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還好,沒發燙。
這時候,他睡得很不安穩,她小心翼翼地舉動亦引得他蹙了蹙眉,卻似是無力申斥,無力地揮了揮手。
“殿下,不能醒一下把藥喝了麼?”她問。
他仍是一個擺手攆人的手勢,透着虛弱的手勢。
炤寧於心不忍,不再打擾他,多睡會兒總不是壞事。之後,她開始琢磨那張書桌,一格一格拉開抽屜,看到的是一些公文,數封官員、友人寫給他的書信。
右下方是一個小櫃子,櫃門輕輕一拉就開,裡面有一個半尺見方的檀木匣子。
炤寧把檀木匣子搬到桌面上,擺在自己面前,指節輕敲着匣子,躊躇片刻,仍是決定看看匣子裡的秘密。
打開來之後,看過裡面的東西,炤寧心緒很是複雜。
一串珍珠鏈,一枚寶石耳墜,一個精緻小巧的火摺子,數張字條,一疊書信——匣子裡有的,不過是這些。
前三樣,是他送她,她又無意間遺落的。
那些字條,是他們以前命各自親信或用信鴿傳遞的。
留在他這裡的,自然都是她寫給他的話。
她一張張看過去:
四哥,我頭疼,疼得想死。
四哥,今晚帶我去狀元樓用飯好不好?
四哥,給你做了新衣服,幾時來試穿?
四哥,花了好多銀子給你搶了一匹小寶馬,明日給你送去好不好?
四哥,予莫氣得我眼冒金星,快幫我來管管他。
四哥,我想爹爹孃親,他們爲何不入夢來?
……
炤寧看着看着,鼻子開始發酸。
那些年,一直喚他四哥,他不要她跟別人一樣喚他四殿下。
原來會做針線,給他做過衣服,只是不願記得了。
原來與他說話是不帶腦子的,既是“搶”的寶馬良駒,怎麼還花了好多銀子?
原來是那麼依賴過他,關於親人的話,總是說給他聽。
他是怎樣回覆她的?真忘了,那些字條不知收到了何處,又或許,哪一次喝醉的時候已銷燬。
她閉了閉眼,查看那些書信的封皮,有幾封是她寫給他的,餘下的封皮簇新,寫着“江四小姐親啓”,應該是這三年他寫過而無從送到她手裡的。
這是她不敢看的。她把東西一樣樣放回去,再把一切按照原樣收拾好。
師庭逸連翻了兩個身,面朝外只片刻,便又轉身向裡。
炤寧聽到衣料與被子的輕微摩擦聲,舉步過去,探身看他的臉色。
他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漆黑濃密的雙眉緊鎖着。
是傷口疼得厲害麼?
服藥之後會好一些吧?
炤寧搖了搖他的手臂,張口欲言,險些喚他四哥,哽了哽,一時間心酸難忍,做不得聲。
她頭疼症發作的時候,很多次,他就長久地守在她身邊,一面給她推拿頭部的穴位,一面說話逗她開心。她往往漸漸放鬆下來,沉沉睡去,卻不放他走,小時候抓着他衣袖,後來有幾次是握着他的手指。
偶爾換季時,她最易患風寒,不要他看望。他不肯依。十四歲那年冬日,病了些日子,吃不下東西,迅速地消瘦下去。某一日,他對着她發白的臉、失色的脣,特別難過地說:“要是能讓我這小病貓再無病痛,我情願減壽十年。”
她聽了不免心驚,慌慌張張地捂住他的嘴。那時再怎麼大膽不羈,對神佛也是由衷地敬畏,與他都是反覆讀過經書並且定期到寺裡上香的。她生怕他這言語變成事實,叫他第二日去佛前悔過。
他倒是去了,並且一連去了七日,每日許願、求籤都是請神佛幫她儘快好轉、再無病痛,爲此自己情願減壽,替她承擔這類磨折。求到的總是好籤,說的全是與她不搭邊的事,她還是病懨懨的趴在牀上。他氣得不輕,說再也不來這種鬼地方做這種傻事。自那之後,他放棄了尋常人都有的信仰。
那時的侍衛頭領着實嚇得不輕,好一陣子看到她都沒個好臉色,認定她是名副其實的禍水——這些,是章欽聽說過,又與徐巖說起的。
到如今,她也不信這些了。而他做過的事,不在於有無意義,只在於彼時待她的那份心意。
她離京前幾日,與他一直僵持着,見了他緘默不語。
他還是擔心她的病情,有兩晚,他悄然到江府看她,也不喚醒她,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半掩的簾帳,直到晨曦初綻才起身離開,如常出現在衆人面前,上朝,辦差。
如果當初他可以多一點耐心,她可以少一點倔強,那麼……
也是沒有用的。
關鍵之處是在陸家。
就算她曾將一切事情實言相告,就算他全然信任,該出征還是要出征,陸家還是要繼續把戲唱下去。
三年時間,她在已經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情形下,陸家若再發難,她仍舊難於應付,下場只能更壞——袖手旁觀的怎麼樣都是那個態度,有心幫她的比她還困惑,不能及時找到有力的證據。
那一場離別,如何都不能免。
算了。炤寧灰心地嘆一口氣,想過多少次,從來看不到坦途,還是管不住自己。
側轉視線,她看住他的頸部。
他說一直貼身佩戴着那枚吊墜。他不肯歸還。
是真的麼?
她鬼使神差地探身過去,手輕輕地滑進他領口,尋找吊墜上的細細的絲鏈。
找到了,她慢慢的拉出來。是黑色與金色絲線編成的,她親手編成,到這時,已經顯得很陳舊,磨損得很嚴重。
她找到打結的地方,想要解開。
她正忙活着,師庭逸忽然醒來,猛地坐起身,眼神鋒利、暴躁。
他忽然起身,炤寧又沒個防備,鼻樑被他的額頭狠狠地撞到,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
炤寧哪裡還顧得上吊墜,雙手忙着去捂住自己的鼻子,身形退到牀榻板上,淚汪汪的看着他。
“寶兒?”師庭逸愕然,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她會來。
炤寧別轉身,狠狠地吸着氣,揉着鼻子。
“你怎麼來了?”師庭逸探過身形,拉她坐下,須臾間隱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有點兒啼笑皆非,“撞疼了?”
“你故意的吧?”炤寧悶聲悶氣地問他,這一下,真是撞得不輕。
“怎麼可能,以爲是護衛幫大夫折騰我。”師庭逸拿開她的手,“我看看。”手指按了按她的鼻樑,幫她揉着,“沒事,一會兒就好。”
炤寧眨着眼睛,把眼底因着痠疼泛起的淚光逼回去,心裡窘得不行。他一定以爲自己要偷回吊墜吧?而事實上,她自己並不清楚那一刻想要做什麼。
師庭逸忍着笑意問道:“你怎麼想的呢?”這可真不像是她做得出的事兒。
炤寧底氣不足地道:“只是想解下來好好兒看看。”
師庭逸繃不住了,笑得現出一口白牙,“夢遊呢吧?”實在是覺得好笑,也是實在欣喜於她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