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間,炤寧去了小書房,站在大畫案前習字。
吉祥在羅漢牀上睡了會兒覺,開始自娛自樂,躊躇片刻,跳到了居中的黑漆小几上。
小几上兩個白瓷盤裡放着蘋果、桔子,還有一個貓兒玉雕,是炤寧昨日翻出來隨手放上去的。玉雕的工藝尋常,但是玉質很好,炤寧打算擺兩日,時不時看一看,說不定能有新主意,拿去玉石鋪子請老師傅做個新的物件兒。
吉祥坐在玉雕面前盯着看,眼神炯炯。
炤寧無意間瞥見,笑。都說貓狗是天敵,但那只是假貓,吉祥總不會看不出。她繼續凝神寫字,過了一會兒,被玉石落地的聲響嚇得手一抖。
擡眼看去,玉雕已落在地上,變成幾塊碎玉。
吉祥嗖一下從小几跳到三圍羅漢牀上,又嗖一下跳下地,一溜煙兒地躲到了羅漢牀後面。
除了在後花園追着貓兒跑,炤寧就沒見它動作這麼利落過。
她笑出聲來,“吉祥?”
吉祥沒動靜。
紅蘺聞聲走進門來,一看就猜到了是怎麼回事,抿着嘴笑起來,“韓統領總說吉祥應該叫敗家,它真就對得起這名字。”
“都是他念叨的。”炤寧將語聲放得更柔,“吉祥?過來。”
吉祥慢吞吞地轉過羅漢牀,坐在地上,底氣不足地看着她。
炤寧索性放下筆,走過去,把它肥嘟嘟的身形抱在懷裡,“你怎麼想的呢?那是假貓,你把它滅了也沒人誇你有本事。”
吉祥見她一點兒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又變回了歡實的小模樣。
“這都什麼跟什麼?昨日在正屋折騰,打碎了一個花瓶,我訓了它一通。您今日來這麼一出,我昨日便是枉做了惡人。”紅蘺一面收拾地上的碎玉,一面笑道,“您就慣着它吧,這毛病不給它板過來,日後少不得闖禍。”
“淘氣點兒好。”炤寧把玩着吉祥圓圓的小爪子,“帶你去後花園,咱們找真貓去。”她很喜歡聽吉祥嗷嗷嗷的稚嫩叫聲。
紅蘺笑得打跌,“趕緊去吧。今日府裡有宴請,午膳之後人們要去後園,沒你們撒歡兒的地方。”說着站起身來,拿過斗篷,給炤寧披上。
吉祥到了後花園,立刻懶病全消,掙扎着跳到地上,很快跑出去很遠。
炤寧和紅蘺隨意遊轉。
藏春閣的院中,不知何人在西面院牆上掛了一個練習飛鏢的靶子,三兩丈外一張桌案上放着飛鏢。
炤寧拿起一支飛鏢,眯眼看着靶心,問紅蘺:“賭一把?十兩,正中靶心算我贏。”
紅蘺立刻搖頭,“想得美,我纔不賭。”
炤寧畢竟是名將之後,又親力親爲地督促過江予莫習文練武幾年之久,這類小把戲根本不在話下。
“好沒意思。”炤寧將飛鏢擲出,正中靶心,“太久沒賭,手癢癢了。”
紅蘺笑着給她潑冷水,“去找徐叔,他會治這病。”
炤寧橫了她一眼,“你就不能盼我點兒好?”
說笑間,白薇尋了過來,“大夫人要您過去一趟。”
“好啊。”炤寧讓紅蘺等着吉祥玩兒夠了帶回房,自己和白薇往正房去。
路上,白薇輕聲稟明得到的一些消息:
榮國公夜半遇襲受了重傷的消息,長了翅膀一樣,更在朝堂上被人提及。只是有苦說不出,稱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很多人疑心是韓越霖,但是顧鴻飛言之鑿鑿,說昨夜離開醉仙樓之後,他邀請韓越霖到了府中,鑑賞一本佛經,後來拱手相贈。韓越霖連一個隨從都沒帶,不可能做這種事。
東宮第二位側妃三日後進門,那人是林千惠。
林千惠進入東宮的方式很不光彩:昨晚出了醉仙樓,她去了東宮,整夜都未離開。今日一早,太醫給皇后請平安脈的時候,提了提太子妃新近患了心疾。皇后吃了一嚇,急匆匆去東宮看望。沒成想,太子妃與佟側妃正在跟太子爭執——她們說林千惠留在太子寢室好半晌,覺着不妥,一同進門去,本意是想規勸,卻不成想,撞見了太子與林千惠正欲行顛鸞倒鳳之事。
太子妃與佟側妃憤懣之下,還是知道輕重的,勸說太子儘快讓林千惠到身邊服侍。
太子卻是火氣很大,說她們根本是胡說八道。
皇后當時聽了,氣得臉色煞白,指着太子說:“你近來屢有荒唐行徑,皇上爲了你屢次大動肝火,已傷了龍體。今日這件事……你看着辦吧!要麼讓林氏女儘快進入東宮,要麼讓她引頸自盡。這種事情已經夠了,拖延下去再鬧出別的醜聞,便是你受得起,宮裡的人也受不起!”
很明顯,皇后完全相信太子妃與佟念柔的說辭——怎麼樣的女子,會給夫君潑這種髒水?並且,她擔心太子與林千惠已經有染,林千惠若是萬一有了喜脈,過段日子再進宮又被人發現的話,皇家的臉面會蕩然無存。
太子一臉的氣急敗壞,到底還是恭聲稱是。
炤寧聽完,有些意外。原本以爲,太子妃與佟念柔一定不願讓林千惠進入東宮,加之林千惠唱了一出鍾情予莫的戲,就更沒可能。倒是沒想到,壹夜之間,兩人變了主意,讓林千惠在很不光彩的前提下如願——通過昨晚,炤寧看得出,林千惠真正想得到的人,是太子。
太子與榮國公原本的打算,應該是希望林千惠嫁到江家,那樣的話,江家沒法子與東宮、佟府撇清關係,甚至於,他們可以利用林千惠攪得江家不得安生。
打算落了空,搬起的石頭狠狠地砸到了自己腳面上。
林千惠的事情,到底是太子妃與佟念柔早有打算,還是臨時起意?昨晚,炤寧命紫薇傳信給太子妃,林千惠去東宮,便是得了太子妃的吩咐。
相見之後,是不是林千惠說過什麼,或是做了什麼承諾?
不然的話,如果她這習武之人不肯配合的話,一早那齣戲根本沒法兒唱。
這下可好了。林千惠要是有意做破罐破摔的母老虎,太子的日子可就熱鬧了。思及此,炤寧戲謔地笑起來。
而在外人看來,這事情是太子德行有虧,強佔了鍾情江五公子的林千惠,或是林千惠根本是性子輕浮見一個愛慕一個的女子,不然怎麼會明知太子近日行徑放蕩還夜入東宮。
得益的只有太子妃——好好兒地做了一次大度賢良的正妻,不但沒有計較太子和林千惠的過失,只急着爲太子遮醜促成新側妃進門。
皇后的看法自然沒錯,只是做夢也想不到,太子妃煩死了太子,爲了給他添堵,沒有做不出的事。
炤寧問起林璐:“林家那個人離開沒有?”
白薇笑道:“一早就走了。韓統領吩咐人送他離開的。”
到這時候,炤寧才斟酌佟家那邊的情形。
她發火命丫鬟護衛動武的時候,從來都是一句“往死裡打”,真想要人半條命的時候,都讓護衛動手,只是宣泄一時火氣的時候,便讓丫鬟動手。所以,方雲起將養三兩個月就能痊癒,而榮國公麼,沒個小半年下不了地。
榮國公對外人不會說是遭了誰的痛打,但不會隱瞞膝下兩個兒子——佟煜、佟燁。兄弟二人少不得將父親遇襲視爲奇恥大辱,少不得絞盡腦汁一雪此恥。
這樣最好,只有明裡暗裡將矛盾激化,事態纔會有明顯的進展。
不然,那她可就有的等了。文官想除掉誰,十年二十年深藏於心步步籌謀的例子都不少見。爲一件事耗費半生歲月去提防算計,想想就累。再說了,她與江家統一立場是必須的,但是絕不願意讓家族中的無辜之輩也陪着她擔負太久的風險。
——這是她昨夜來了那麼一出地痞行徑的根源。
進到正房,轉入宴息室,大夫人笑容滿面地招一招手,“炤寧,快過來坐。”
炤寧笑着稱是,行禮後才坐到大夫人近前。
大夫人穿着粉色綾襖、豆綠色裙子,外罩一件藕荷色褙子,襯得膚色更顯白皙,眉目宛然如畫。褙子寬大之故,身形看不出端倪,只是臉頰顯得圓潤了一些。
“想跟你說幾句體己話,便喚你過來了。”大夫人將面前一盞熱茶送到炤寧手裡,“剛沏好的,六安瓜片。”自己則端起一碗熱騰騰羊奶,啜了一口,隨即開門見山,“我是想求你個事兒。”
炤寧態度爽快,“您說,只要我能幫得上。”
大夫人笑道:“夏家來提親的事情,你可曾聽說?”
“嗯!”炤寧笑着點頭。
“因爲予莫和你的緣故,我見了那孩子多次,覺着跟佩儀挺般配的。”大夫人語聲低了三分,笑意更濃,“他早就看中了佩儀,說那份書卷氣、端方的做派最讓他欣賞,以前擔心江家看不上夏家的門第,一直猶豫着,沒敢動提親的心思——是在中間說項的錢夫人與我說的。”
錢夫人,是大夫人來往多年的好友。
大夫人繼續道:“我想着,最要緊還是要看佩儀願不願意。昨日找了個由頭,讓她與夏泊濤又見了見,兩個人說了一陣子話。回來之後,我就問佩儀願不願意,這回事,她自然不好說什麼,總之是默認了。之後我就想,常年在內宅悶着的女子,哪裡知曉夏泊濤的底細,便想請你問問韓統領,這人品行要是端正的話,那這件事就成了。”
炤寧立刻應下來,“是爲這件事啊。那容易,我今晚就問問他。”
“那就好。”大夫人道,“你要是請韓統領吃素齋的話,這一次的席面可得由我來付銀子。”
“瞧您說的。”炤寧笑盈盈的,“舉手之勞而已。您要是這麼客氣的話,那我就做甩手當家的了。”
“好,那就依你說的辦。”大夫人笑意更盛,心裡寬鬆了不少。
她相信韓越霖看重的屬下絕非品行不端之人,只是到底還是想求個完全的踏實感,之後纔好應下親事。原本這種事應該讓大老爺、三老爺或是予笙、予蕭去做,可是韓越霖是把炤寧跟江家分開來對待的,見了外院的男子,態度總是透着疏離——那人太記仇了,到現在都對三年前沒人幫炤寧出頭的事情記恨着江家。
等佩儀的婚事定下來,男方肯定要急着把人娶進門,大抵明年春日就能喝上喜酒。這樣一來,炤寧與燕王的事,便也是水到渠成,不會因爲這類規矩再生枝節。
過完年,燕王二十三虛歲,皇帝怕是早就等不及看着小兒子娶妻,婚期大抵也會定在春日。
如此一來,明年春日,江家便是喜事成雙。
江家的女兒出嫁可不比前兩次,是大事。她和三夫人從現在起就得慢慢準備着,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
午後,莫心兒抵京,正在醉仙樓。程雅端當即派人來給炤寧報信。
炤寧一聽,立刻穿戴整齊,走側門離開江府,去往醉仙樓。
每次她出門,吉祥都可憐巴巴地跟着她跑出去很遠,想跟着。這是炤寧短期內不敢縱着它的事兒,萬一它淘氣走失,她跟誰哭去?
今日一如以往,她蹲在地上,好好兒地哄了吉祥一陣子,叫紅蘺把它抱回房裡玩兒。
在路上,還沒到目的地,已經因爲記掛着吉祥想快些回家。
多奇怪,那個小傢伙正在改變着她,讓她的心紮了根。是因它,她重新把江府當成家。
待到年節比較空閒的時候,一定要給吉祥多畫幾張像,用畫記錄下它成長的點點滴滴。
趨近醉仙樓,炤寧想到就要見到闊別太久的莫心兒,心緒不自主地轉移。
莫心兒自然是假名字,她原本是江南地方上一個縣令的長女。生母性情善良到了懦弱的地步,膝下又無男丁,被母憑子貴的妾室、庶子、庶女欺負多年,鬱鬱而終。
母親去世當年,內宅的人一個鼻孔出氣,生生將好端端的莫心兒說成染了時疫的將死之人。她稀裡糊塗地被打發到了家中的莊子上,每日連口飽飯都吃不上。
驗看就是死路一條,她只得尋找機會逃了出去。
幸好,母親臨終前,留給了她一些傍身的財物,她隨身帶着一些面額大小不等的銀票。
輾轉進程期間,她那張臉實在是惹人側目,招致地痞意圖劫財劫色。是莫晨救了她。
她也豁出去了,讓他要麼娶了她,要麼把她送到城裡生意最好的青樓去。那時莫晨處境也很差,正是一文錢憋倒英雄漢的尷尬境地,沒能力長久照顧她,又不肯要她的銀子,見她鐵了心破罐破摔,便答應送她到城裡。
路上,他認了她做義妹,說萬一日後他的處境好一些,也能把她從火坑裡撈出來。莫心兒這性命,自是隨了他的姓。
莫心兒是自己走進青樓的,自己跟老鴇簽了賣身契,從那之後,苦學歌舞琴棋書畫。莫晨過了一段日子之後,處境有所好轉,去看過她一次,幫她收買了青樓裡兩個打手,叮囑她千萬調教好身邊的小丫頭,諸如此類的事,都教給了她一些門道。
那一年,她十四歲。
十五歲那年,她正式踏入歡場,沒用多久,便成了頭牌,轉過年來,成爲花魁。多少男子在她眼前來來去去,有才子、商賈,更有達官顯宦、世家子弟。
哪一個都不能讓她交付身心,倒是哄着幾個官員把寵妾滅妻的父親收拾的丟官罷職。
那件事之後,她更成了沒有根的飄萍。
因爲她是搖錢樹,老鴇這些年從始至終都哄着她。
炤寧抵達江南期間,正是老鴇每日瞧着莫心兒犯愁甚至惱火的時候——不少男子一擲萬金,只求同她共度一個良宵,她不肯,說要她賣身那一日,就是她的忌日。又有人出大價錢要爲她贖身,她也不幹,說覺着青樓好得很,懶得進別人家的後宅受氣。
老鴇說你總不能這麼過一輩子吧?她就說,又還沒到人老珠黃的時候,不急。
她因爲自己的經歷有了莫大的陰影,覺得有些男女成親簡直就是作孽,例如她懦弱的母親、不管她死活的父親。
遇到炤寧之後,盛華堂、韓越霖與程雅端也曾作陪去找過莫心兒幾次,還有了交情。老鴇由此知道,莫心兒是真的找到了靠山,還是什麼都不圖的靠山,從那之後,絕口不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莫晨這兩年的情形大有好轉。他原本是典型的浪子心性,身懷絕技,會賺錢,更會揮霍,十幾歲到二十歲,都不知道手裡有餘錢是什麼滋味。隨着年齡漸長,吃過幾次境遇潦倒的虧之後,長了教訓。近兩年不知怎麼發了一筆橫財,把九成錢財放到銀樓存着賺利息,餘下的一成開了個小酒館,與莫心兒相互照應着度日。
這次兩個人結伴來到京城,少不得停留到他們膩煩爲止。
有莫心兒在的地方,不愁沒有趣事。
炤寧興沖沖地走進醉仙樓,在夥計引路下,進到莫心兒所在的雅間。
室內,一身玉色衫裙的女子臨窗而立,瞧着窗臺上暗香清遠顏色嬌豔的紅梅。身形高挑,背影透着清冷氣息。
“心兒?”炤寧笑着走上前去。
莫心兒立時回眸,展顏笑開來,現出腮邊淺淺的梨渦、編貝般的小白牙,“炤寧,你可算來了。”
炤寧走到她近前,攜了她的手,喜滋滋地打量着,“真好,還是老樣子,還是那副騙死人不償命的小模樣。”
莫心兒哈哈地笑起來,“你倒是不同了,整個人看起來喜氣洋洋的,更好看了。就怕你回來還是過得不舒心。”
兩人相形落座,炤寧問道:“雅端和莫晨呢?”
莫心兒道:“那兩個急性子,急着看鋪面,我可不管,先見到你纔是正事。”
“本來就是。”
莫心兒笑笑地看着炤寧,“你和燕王的傳聞,我和哥哥進京之前就聽到了不少。給我句實話,是不是快成親了?”
“嗯。”炤寧坦然點頭,“不出岔子的話,明年應該可以嫁給他。”
“噯,你到底還是要掉在燕王那棵歪脖樹上。”莫心兒語氣戲謔,眼神卻是由衷地欣慰。
炤寧忍俊不禁,“是啊,誰叫我死心眼兒呢。”
莫心兒笑着颳了刮炤寧的鼻尖,“說笑歸說笑,挺爲你高興的。說句俗話,飯勺哪有碰不到鍋沿兒的?沒什麼過不去的事兒。”
“那你呢?”炤寧問道,“日後有何打算?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事?”
莫心兒放鬆身形,斜倚着座椅,笑容顯得有些滄桑,“我的打算就是有個應付外人的營生,足不出戶地過清靜日子。”又老氣橫秋地拍拍炤寧的手,“我都二十歲了,在風塵打滾七個年頭,心已似八十歲的老太婆,該喘口氣緩一緩了。”
炤寧牽了牽脣,“比我大兩歲而已。不管怎樣,你隨心就好。”想起她和那位才子的事,好奇地求證,“真是喝醉了一次就把人嚇跑了?”
“是啊。”莫心兒擡手按了按太陽穴,還沒說起,自己已覺得好笑,“我那日真是醉得太深了,起初沒爭執的時候,還記得自己說過那些話,之後的事,全無記憶。偏生兩個小丫頭不在場,也沒別人聽到我說了什麼。唉……自己給自己弄出個謎團,怎麼也不好意思去問他。過幾年再說吧,等那人娶妻生子之後,看能不能命人去打聽兩句。”
“看這樣子,是真的不後悔、不可惜。”
“我只可惜一件事——他家的院子建得特別好,我特別喜歡。早知道有這一日,應該留心記下來,自己照貓畫虎地佈置庭院。”
炤寧輕聲地笑起來。
莫心兒也笑,“對他那個人真沒真心。什麼人都見過,什麼好聽的難聽的話都聽過,他夾在中間,不過資質平平。到眼下,連他長什麼樣子都快忘了,不確定他臉上的痣是長在左邊還是右邊。”
“他要是聽到,會氣得跳腳,或是很傷心。”
“纔怪。”莫心兒撇撇嘴,“他但凡對我像是他說的一般,能被我幾句醉話嚇走?”說着便自己擺手否定,“說不定他以爲酒後吐真言呢。有時候,一句話的分量,比捅人一刀還傷人。隨他去吧。”
炤寧又問起她的住處,“要是當下沒有合心意的宅子,我可以撥一個別院給你住着。”
“那怎麼行。”莫心兒感激地一笑,“我們偶爾見一面,說說話就好。你是真心實意待我好,可別人不會這麼看,咱們兩個底氣再足,也改變不了世俗的眼光。再說了,便是要大大方方地來往,也要等你嫁給燕王之後。你們的事,我聽哥哥說了一些,這上下正是多事之秋,我可不能給你添亂。”
“你待人好起來,還真是讓人受不了。”炤寧笑道,“那我讓越霖哥不時幫襯你一些吧。”
莫心兒與韓越霖有過幾面之緣,兩個人一見面就鬥嘴,你一言我一語地各不相讓,但是對方有事需要幫忙的時候,從不含糊。
“他升官兒了可是?”
“對啊,現在是韓統領了。”
莫心兒眉心一蹙,“皇上怎麼會重用他的?成日裡跟老和尚泡在一起的人,能擔得起禁軍統領這樣的要職?”
語聲未落,房門被人推開,韓越霖揉着鼻子走進門來,“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猜就是有人背後唸叨我。”
莫心兒揚了揚眉,“不能這麼不經唸叨吧?每日裡在家跳着腳罵你的人可多呢。”
韓越霖也不惱,“你還會做那種事呢?那可不好,潑婦行徑,要不得。”說着走到炤寧近前,拍拍她的額頭,“剛剛去江府轉了一圈兒,聽紅蘺說你們敗家每日打碎一個物件兒,你居然也不管。”
“不管。”炤寧笑道,“等它把家底敗空了,找你接濟就是。”
韓越霖轉到一旁落座,“它在家生悶氣呢。你也是,也不帶它出來轉轉。往後少不得變成個窩裡橫的主兒。”
炤寧不接這個話茬,轉頭跟聽得一頭霧水的莫心兒說了吉祥的由來,末了道:“等它再大一些,我帶來給你看。”
“好啊。”莫心兒笑過之後又擔心,“我養了兩隻貓,只怕你們家吉祥會不喜歡我。”
“不喜歡你就對了。一個女孩子家,牙尖嘴利的。”韓越霖倒了一杯茶,毫無預兆地岔開話題,“今日剛到京城?”
“嗯。”
“找到窩沒有?”韓越霖放下茶壺,聞了聞茶香,有些嫌棄地把茶盞放到一旁,“我手裡不少宅子閒着,敢住進去麼?”
炤寧心說你就不能好好兒說話麼?
莫心兒笑微微地反問:“你敢讓我住進去麼?”
“廢話。”韓越霖睨了她一眼,“就這麼定了?”
“行啊。日後惹麻煩上身的時候,不準怪我。這可是你求着我住進去的。”
韓越霖笑起來,“炤寧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肯定是跟你學的。”他指的是炤寧理直氣壯地騙榮國公那件事,說着站起身來,“去看看宅子?今日得空,日後不好說。”
“那——炤寧呢?”莫心兒坐着不動,“我們還要說話呢。”
“她得回家,不是說了麼,敗家給她氣得都打蔫兒了。”韓越霖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去不去?”
“去。”炤寧將話接了過去,“心兒,快去吧。他難得有空。再說了,等你安頓下來,我去找你更方便。”
莫心兒則正被韓越霖方纔的言語引得滿臉的笑意,站起身道:“也是。改日再聚。”
炤寧知道,韓越霖這樣做,既是爲了莫心兒好,也是要避免她和雅端爲莫心兒忙前忙後。他就是那樣,每一句很中聽的話,但所作一切都是爲着身邊的人。
見兩人要走,炤寧纔想起大夫人上午提過的事情,忙喚住韓越霖,簡單得說了原委,讓他給個準話。
“我倚重的人,人品差不了。”韓越霖道,“讓大夫人放心地嫁女兒就是,出了事找我。”
“出了事找你有什麼用?”莫心兒斜睇着他,“你韓統領管天管地,還管得了人家小夫妻鬧意氣?”
炤寧笑不可支,匆匆忙忙往外走,“你們兩個繼續鬥嘴,我先走一步。”
江佩儀和夏泊濤的親事就這樣定下來。
第二日,江家正式應了夏家的提親,隨後自然是三書六禮,照着嫁娶的章程一步步進行下去。
隨後兩日,莫心兒在韓越霖名下的很多宅子間遊轉,最終聽從了韓越霖的建議,住在了什剎海。炤寧在那邊就有別院,何時團聚很方便。
又過了一日,師庭逸和江予莫回來了。
江予莫興沖沖地回到府中,找到炤寧的書房裡說話:“……你要是能去就好了,去了才能知道,燕王在軍中的威信,唉……在他身邊的人,在那種環境之中,真會有與有榮焉的感覺。”
炤寧站起來,把手裡的書卷起,敲了敲他的頭,“你變臉倒是快,這麼快就開始說他的好話了?”
“咦,他以後要做我姐夫,我誇他兩句怎麼了?”江予莫笑着奪過她手裡的書,“這不是爲你高興麼?他在外面可是頂天立地的人物。”
“得了,我才懶得聽,你還不如當面去誇他幾句。”炤寧敲了敲手指,“他人呢?東宮的事情,我要跟他說道說道。”
“等會兒就來了。”江予莫瞧着她皺皺巴巴的衣衫上有幾個小爪印,牽了牽脣,“快去換衣服,我回宮當差。”往外走的時候還在嘀咕,“哪兒有個要嫁人的樣子?守着吉祥過得了。”
“反了你了!”炤寧低頭找書要砸他,才發現他拿着書走了,別的她又捨不得用來砸人,只能乾瞪眼。
吉祥看看走出門的江予莫,又看看炤寧,一臉懵懂。
炤寧走過去撈起它,出門的時候道:“快點兒長大,長大之後幫我修理他,抓他個滿臉花。”
紅蘺、白薇、紫薇幾個聽了,都哈哈地笑了。
過了多半個時辰,師庭逸果然來了。炤寧到垂花門外迎他,吉祥顛顛兒地跟在她身後,神色無端地透着點兒不高興,應該是以爲炤寧又要出門的緣故。
“吉祥。”師庭逸彎腰招了招手,“過來。”
在他和炤寧一起造房子的時候,吉祥就跟他很親近了,此刻立時高高興興地跑向它,身形立起來,扒着他的腿。
“又肥了一圈兒。”師庭逸毫不介意它爪上沾着的灰塵,把它安置在臂彎間,這纔對炤寧一笑,“去後園走走?”
“好啊。”炤寧笑笑地打量着他。他神清氣爽的,容顏似是煥發着無形的光輝,俊朗得不像話。
他閒閒地走在她身側,擡手摸了摸下巴,輕聲道:“這樣子不給你丟人吧?”
“當然不。”炤寧亦是輕聲說道,“現在我要擔心的是你被人搶走。”
師庭逸輕輕一笑,說起榮國公的事,“你可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
炤寧淘氣地笑了笑,“你怎麼就能看準是我?”
“別人沒那麼大的膽子,韓越霖沒那份閒心。”師庭逸笑道,“再說了,常洛看得一清二楚。”
“覺得我做錯沒有?”她問。
“沒有。”師庭逸道,“別說做得對,便是做錯了,我也不敢這麼說。”
炤寧笑得眸子微眯。
兩個人一路說着閒話,走進月洞門,轉入梅林。隨行的丫鬟自動留在梅林外說說笑笑。
師庭逸這才讓吉祥去玩兒,陪她遊走幾步,道:“你三姐的親事定下了?”
“嗯。”
他又問:“我請父皇賜婚如何?”
炤寧側頭看着他,“先前不是說明年春日再說麼?”
師庭逸攜了她的手,“那時候怎麼能料到太子、林璐等人居然敢做那種出格的事。”他的手微微用力,“你當我嚇怕了行不行?”
炤寧甜甜地笑了。
“我不能在你遇到事情的時候,都不能命人出面幫襯你。”師庭逸停下腳步凝視着她,目光溫柔似春日煙波,“好不好?”
炤寧點了點頭,“好。”
師庭逸得到她肯定的答覆之後,先是由衷地笑,隨後又底氣不足地道:“我要是此刻告訴你已經跟父皇說了此事,並且賜婚旨明日就下來,你不會生氣吧?”
“……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無賴的?”炤寧睜大了眼睛,擡起手來,食指中指用力鉗住他高挺的鼻樑。居然跟她來了一手先斬後奏,說他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