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凝視她許久,笑了,“婦人之見。”
太子妃揚眉回視,明顯是不服氣,娓娓辯道:“我清楚,若是爲着子嗣之故物色側妃,便要將我小產之事公之於衆。這不僅會讓人看輕我三分,甚至於還會影響佟家。但是沒關係,我與孃家不在乎這些,有句話不是叫做來日方長麼?況且,若是陸家、江家的閨秀到你跟前服侍,這兩家人只有鼎力扶持你,讓你的權勢更加穩固。怎樣考量,我都覺得此事可行。”
太子搖頭,“陸家掌珠是長女,如今病情反覆,沒幾年可活。誰都知道江炤寧身子孱弱,難得長壽,而且她上面還有未出閣的三小姐,我總不能將江三小姐越過去。況且若是打着綿延子嗣的旗號,怎能迎兩個病秧子進門?”
太子妃不爲所動,笑道:“這凡事不都有個意外麼?”
“將你這種心思收起來。”太子有些不耐煩了,“江炤寧和燕王不會放過陸家,陸家倒臺前後,我都不能與他們有牽扯,否則後患無窮;父皇如今分明還是希望江炤寧嫁給燕王,江家也已站出來爲她撐腰,她若是出了什麼事,又與我有關,父皇會怎麼想?”
太子妃蹙了蹙眉,也不高興了,“一個女子而已,父皇就算不悅,也只是一時的事。”
太子笑起來,脣畔笑容的紋路越來越深,眼裡的冷意卻越來越濃,“一個女子而已?你也不過是一個女子。江炤寧若是做了我的側妃,你恐怕下場悽慘。”
“……”太子妃欲言又止,隨後黯然點頭,“你說的是。我哪裡比得了江炤寧。”
這就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了。太子不悅,“我要是與江家結親,你們佟家還有立足之處麼?”語畢起身出門,“我去正殿議事,你早些回房。”
髮妻的確滿腹經綸,但爲人處世方面,在這階段還是幼稚膚淺,把什麼事都看做後宅爭鬥一般的格局,不乏小家子氣的行徑。前世就如此,她在這個年紀,要不是有個太子妃的頭銜撐場面,不知要被江炤寧整治成如何狼狽的情形。她心智還需磨練一番,才能真正幫到他。
太子妃呆坐了片刻,視線落到室內一個白玉瓷瓶上。她走過去,拿起瓷瓶,從裡面倒出一個錦囊。
錦囊裡面只有一把小巧的鑰匙,是用來開啓書桌一格上了鎖的抽屜。
她打開抽屜,取出一本小冊子。
冊子上是他記錄的關於江炤寧的點點滴滴。她在幾年前就看過,那時只覺駭然,一段時間內,將記錄與江炤寧的很多事比對,發現大多完全吻合。
她爲此毛骨悚然,親口詢問他是如何得知的。他只說是在夢中看到的。她能否堅信他的回答是一回事,記錄沒差錯是另外一回事,與他先於江炤寧做出一模一樣的水墨畫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沒記錄諸如嫁娶這般的大事,她問起時,他說那些事該由她幫他一起爲江炤寧安排。
便這樣達成了默契。她根據這本小冊子,在江炤寧離京之前,暗中使了幾次絆子,竊喜不已。
她又如何能對江炤寧生出欣賞、喜愛呢?她是太子妃之尊,正是芳華極盛的年紀,出嫁前後都該是京城年輕男女傾慕、仰慕的對象。偏生出了個光芒萬丈的江炤寧,將她比得黯然失色。
嫉妒別人的女子比比皆是,太子說的沒錯,她也只是個女子。
今日她要好生利用這本小冊子,仔細斟酌一番,說不定來日能憑藉一己之力除掉江炤寧。
那女子,太子分明是又愛又恨,只是他不自知或不願承認罷了。她作爲正妻,如何能夠容忍這種事長期梗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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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炤寧已經寬衣歇下。
之前在狀元樓,她和師庭逸沉默地僵持了一陣子,後來他說:“你是江式序的女兒,既是不曾虧欠誰,如今該選擇的便只有一條路:遇神殺神,遇魔除魔。此刻起,不准你爲任何人着想。明日午後在家等我。”
說完,他用力地抱了抱她,便走了。
她上馬車之前,韓越霖找上前叮囑:“做你該做、想做的事。若是優柔寡斷感情用事,別怪我親自把你扔到深山老林去喂狼。”
兩個男人的說辭不同,但是用意相同。
由此,她的心定下來。
毋庸置疑,他們的態度對她是最重要的。江家的人,她不需考慮——註定綁在一起的息息相關的人,情願與否,日後在大事上都要相互支持。否則,誰都落不到好。
這一晚,她聞着香囊散發出的香氣入眠,難得的睡了個好覺。
上午,燕王府送來一箱子古籍字畫,另有不少衣料、皮子、珠寶。
炤寧心裡清楚,不到滿城皆知他百般挽回她,他是不會罷手的。
這也好,每日坐在家裡就能有豐厚的進項。
下午,師庭逸過來了。炤寧想了想,和他在予莫的書房院相見。
“予莫呢?”師庭逸問道。
“和徐叔去醉仙樓了,要他幫幫眼,出點兒主意。”炤寧笑着在棋局前落座,“我跟你過幾招?分出勝負再說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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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啊。”師庭逸吩咐紅蘺,“給我溫一壺竹葉青,給她備茶點即可。”
紅蘺笑着稱是。
一局棋到中途,黑白棋子膠着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決定着勝負,兩人都聚精會神地研究局勢。正是這時候,有人來掃興——有小廝來通稟:“太子和太子妃駕到,點名要見四小姐。”
炤寧與師庭逸對視一眼。
“來探路的。”師庭逸站起身,指一指書房裡間,“他們以爲我去了兵部,隨心應付便是。”
炤寧點頭,想法與他相同,太子和太子妃應該是來探探她的口風。對他們而言,晚間赴宴的話,應付她容易,應付師庭逸卻必須要拿捏好分寸,決不能出錯。
她步出房門相迎,太子與太子妃的身影映入眼簾,前者仍是她記憶中的俊雅內斂;後者則顯得瘦弱、憔悴。
三老爺陪同前來,落後二人兩步。
他一直掛着個白拿俸祿的閒職,常年留在家中打理庶務,此刻望着炤寧,眼神裡不無擔心。他是真性情的人,對誰生氣的時候,情緒全在臉上,但是消氣也快。這兩日想起早逝的二哥,又想想這個侄女在外吃了不少苦,已經對江和儀的事釋懷。
他是想,誰叫你當初沒挺身而出保護侄女呢?她回來有火氣也是應該。
炤寧給了三老爺一個安撫的笑容,示意他不需擔心。
三老爺想到師庭逸悄悄來訪,就在予莫院中,心安了不少,寒暄兩句便走了。
炤寧屈膝行禮,請太子與太子妃到廳堂說話。
進門後,太子閒閒問道:“怎麼來了予莫的書房?”
炤寧答道:“來找他下棋,偏巧他還沒回來,便等一等。”
“原來如此。”他與太子妃在羅漢牀上落座,等茶點上來,即刻反客爲主,吩咐在場的下人,“都下去吧。”
紅蘺等人心裡有底,自是恭聲稱是。
之後,室內陷入了片刻的靜寂,夫妻二人都認真地打量着炤寧。
這時候,太子心裡感觸良多。
在前世,這時的炤寧不但是燕王妃,且已生下燕王長子,皇帝與皇后對她和孩子極爲寵愛,每日必定要她帶孩子進宮,盤桓多時。
相較之下,如今她只是個邪名、病痛纏身的閨秀,沒有燕王妃的頭銜撐場面,沒有帝后給予的無限恩寵,她能掀出什麼風浪?
太子妃用最挑剔的眼神審視着炤寧,見對方仍是豔光四射,甚至比以往更悅目,心裡愈發沒好氣。
太子對炤寧道:“坐吧。”
炤寧也不客氣,轉身坐在棋局前。
太子妃道:“都說你命不久矣,我瞧着分明是容光煥發,可見傳言不足信。”
炤寧望着太子妃,同情地道:“太子妃倒是減了三分顏色,日子不順心麼?”
“何須明知故問,你不知道原因麼?”太子妃順勢問道。
炤寧如實回答:“昨日聽說了幾句。”
“昨日聽人說起?”太子妃嘲弄地道,“此間又沒第四個人,何須含糊其辭?”
炤寧不解,“怎麼說?”
太子妃的眼神變得怨毒,“陸騫的病痊癒了,陸掌珠卻是沒了半條命,你的兩個手足恐怕也病的不輕吧?——這些都是你一回來便發生的事情,絕對與你有關,可你卻擇得一乾二淨。那麼,你回京之前呢?是否已明白原委要挾陸家,借他們之手害得我小產?”
炤寧蹙眉,轉而望向太子。
太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顯然是很想聽到她給出的答案。這意味的,不見得是完全認可太子妃的說法,但他也有這樣的懷疑。
這兩個人,害她被百姓視爲災星、妖孽、短命鬼,一度千方百計取她性命,到此刻跑到江府,絲毫不安愧疚也無,反倒口口聲聲質問,又在她頭上潑了一盆髒水。
是有這樣無恥的人,自己做什麼都是理所應當,出了人命也是別人愚蠢、該死。而他們若不能如願,自己又過得不順心的話,便會將一切罪責推到憎恨的人身上——被他們憎恨的一定是無惡不作之輩,只他們清白無辜,毫無過錯。
有些名聲,炤寧不在乎,但這個罪名,她絕不會任人施加在自己身上。
父親在世的時候,朝堂曾出過兩名犯滿門抄斬大罪的官員,他亦兩次出面諫言,請皇帝明令另行安置十歲以下孩童的去處。一句滿門抄斬,會累得無辜孩童稀裡糊塗地牽着長輩的衣角慘死,何苦做到慘絕人寰的地步。
律法之外,是人情。皇帝兩次都爽快地答應下來,命人酌情另行安置那些孩子。
該死的惡人,凌遲都不爲過;無辜的孩童,傷害一分都是罪孽——父親的處世之道,她始終認可並奉行。
炤寧此時只是爲父親不值,又因這份不值而憤怒。太子是什麼人?他與師庭逸一樣,與父親有着半師之誼。
可是眼下,太子懷疑江式序的女兒會對一個胎兒下毒手。
炤寧站起身來,手緊緊地握成拳。一定要做點兒什麼,哪怕事後覺得幼稚,也要先出了這口氣,不然一定氣得胃痛好幾日。
師庭逸自裡間走出來。
太子與太子妃不由驚訝,隨後卻是安之若素。師庭逸在不在場,聽不聽到這些都一樣,他能做什麼?無非是爲意中人開脫。
師庭逸走到炤寧身邊,給了她一個溫柔的笑容,隨後親自倒了兩杯熱茶,將兩盞茶放到小托盤上,遞到她手裡。
炤寧懵懂地接過,因着怒意,冒火的一雙大眼睛瞪住他。
師庭逸對她眨了眨眼,又偏一偏頭。
炤寧瞬時會意,低眉斂目,走到羅漢牀前,把小托盤放在黑漆小几上,一手一杯,端起熱茶。
太子與太子妃起初狐疑,察覺她意圖時已晚。
炤寧是不曾習武的,但這並不影響她手法精準、奇快。
她將兩杯茶結結實實地潑到了那對夫妻的臉上。
師庭逸隨她走過去,將她身形攬到自己身後,語氣閒散地道:“到江府來吵鬧,你們這是何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