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大老爺看了暈倒的太夫人片刻,才喚來丫鬟照看。
丫鬟忙着給太夫人掐人中順氣的時候,他坐在一旁,任由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在心海重現。
他和二弟三弟的感情一直以來都特別好,兒時父親待他們三個向來慈愛,美中不足的是母親嚴厲,讓他畏懼得很,相見時總擔心自己出錯被罰。
父親是十六歲去青海隨軍剿匪,後又鎮守邊關,二十三歲調職回京,這才成家,娶了出自蔣府的母親。傷病纏身,需得長期服藥,書房裡常年有着淡淡的藥草味道,到底是英年離世。
他承襲侯爵,成爲新一代的當家人,只覺肩頭的擔子太重,時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時候,母親對他態度好了許多,代他處理各項事宜。一度,他對此是感激的。
從那時起,大周平寧了幾十年的邊境開始動盪不安,他和二弟都想投身沙場殺敵報國,這是每一個熱血兒郎的抱負。可是母親頻頻搖頭,“說句不好聽的,你們出了閃失怎麼辦?難道要我再承受喪子之痛?再說了,江家的根基深厚,走哪條路都能錦上添花。軍功是那麼好掙的?打了敗仗怎麼辦?得不償失的事,不準做。”
他不認可,卻不敢出言反駁,被反覆軟硬兼施地敲打之後,動搖了。
二弟不一樣,該做什麼做什麼,隨軍離京前夕,對他笑道:“你的職責是沿襲江家榮華,我要選的路是殺敵報國。若埋骨沙場,無怨無悔;若有幸立下軍功,絕不是爲着搶你的地位。”
他聽了,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只緊緊地握住二弟的手,滿心感激、欽佩。
同年,母親和蔣府反覆斟酌之後,安排他迎娶原配進門。原配出自蔣家旁支,新婚燕爾時他都不能由衷地喜歡,這就是沒緣吧,但並不妨礙他給她足夠的尊重,想要的不過是她多生幾個孩子,打理好分內事。
至於二弟,那是真正的軍事奇才,在沙場上的驍悍睿智,不容任何人忽視。將帥惜才,數度提拔二弟,直至前鋒職。回到京城,皇帝單獨召見,由衷的賞識,詢問二弟想要何賞賜。二弟請皇帝賜婚,惟願娶陳氏爲妻。皇帝哈哈地笑,問明兩人是青梅竹馬,即刻應允,又命二弟到五軍都督府行走。
皇帝賜婚這件事氣壞了母親,劈頭蓋臉地訓斥二弟:“陳氏孃家充其量是個書香門第,她又只有姐妹沒有兄弟,娶她能落到什麼好?”
二弟沉默以對。橫豎都不能出爾反爾違抗聖命的事,母親就算再生氣,也不可扭轉局面。
他這旁觀者,由衷地爲二弟高興。
之後數年,二弟幾次告別親人,四處征戰,立下赫赫戰功,成爲無人可望其項背的絕世名將。
這期間,他逐步對母親生出反抗之心,對原配生出厭惡之情,只是不敢流露這情緒罷了。
那婆媳兩個,竟是相仿的性情,他每日必做的兩件事,是要聽母親對他發號施令,聽原配規勸他不遺餘力地助蔣家聲勢更盛。
因着前朝出過兩位威風八面的女將軍,他從不會輕視女人,若是言行在理,都會照辦。問題是家裡這兩個女人並非驚才絕豔,很多時候不能看清局勢、衡量輕重,要的只是多一些再多一些的榮華、更高更被人欣羨的位置,永不知足。江家的地位要更高,她們孃家的地位也要更顯赫。她們若是不能如願,便請蔣家給他使絆子。這不是作死麼?就不怕烈火烹油被燒死?二弟要他維持家族榮華,他就這麼個維持的法子?
受夠了,受不了了。於公於私,都快逼得他發瘋。二弟再度凱旋歸來時,他直言要求對方與自己齊心協力,把蔣氏一族逐出京城。若只憑他自己,要耗時太久,他等不得。
二弟斟酌了一陣子,對他承諾:“這件事交給我,你不需插手。”
“那怎麼行?”他怎麼能讓二弟一人承受母親的怨恨。
二弟只是輕輕一笑,“娘怨恨我一個就夠了。”
幾次過招之後,蔣家爲官之人一再被貶,離京遠赴地方州縣爲官。兩個女人沒了依仗,便受到諸多限制。母親恨毒了二弟,原配竟因此氣得纏綿病榻,撒手人寰。
二弟心裡住着一頭兇悍的狼,他心裡則住着一條毒蛇。
在家事上歹毒的人,是他。可他做了很多很多年的老好人,他不敢也不想像二弟一樣淋漓盡致地活。
薛泓的事情從他知情到結束,時日不長,卻讓他受盡煎熬。
他覺着母親一定是瘋了。她難道不知道這種事只要稍稍外露,便能成爲整個家族永遠無法抹去的污點?虧她提及何事都要將家族利益掛在嘴邊,真是難爲她了!她將父親置於何處了?難道想活了半輩子之後落個遊街示衆浸豬籠的下場?
母親瘋了,他也快被氣瘋了。
幸好有二弟。二弟做事總是乾脆利落,聽他急切地訴說完所知一切,頷首說道:“我已知情,會妥善處置薛泓,那些下人交給你發落。這件事,你不用生氣怨恨,算是情有可原——是我惹得娘常年不快……你要怪,就怪我吧。”
之後,他繼續尋找蛛絲馬跡,怕留有後患。在審訊那些下人的時候,瞭解到兩人最後一次私會的時間。無意間聽三弟妹與人閒話家常的時候,知曉了二弟、炤寧那晚在後花園逗留至深夜纔回房的事。
“二嫂說的,炤寧那孩子,實在是折騰人,大半夜還讓二伯帶她回房找孃親了。”彼時三弟妹笑道,“可不管換了誰是炤寧,怕是比她還要淘氣——爹孃那麼寵愛,可不就要隨心所欲?”
他由此猜出當夜情形,便找機會跟炤寧套話。一日,他領着炤寧在花園玩兒,問她:“寶兒,夜間可曾見過祖母和薛管家在後花園說話?”這是二弟的瑰寶,他也是打心底喜歡的。
小小的炤寧大眼睛忽閃一下,竟是不接他的話,擡手指着湖面,“大伯父從來都不陪我採蓮呢。”
他哈哈地笑起來,繼而誘導:“別打岔。告訴大伯父好不好?我保證,這是我跟寶兒的秘密,不會告訴任何人,我還會給你很多很多你想要的寶貝。”
炤寧卻是不爲所動,笑若夏花地張開手臂,“要抱抱。大伯父抱,累了呢。您帶我去劃小船採蓮,好不好啊?”怎麼都不接他的話。
他那時已能確定先前猜測,笑着把侄女抱在懷裡,狠狠地親了一下,“好。你這個小人精,你爹孃不疼你我都不答應。”
炤寧讀書認字之後,他從教導她的名士口中得知,這孩子記憶絕佳,過目不忘,委實罕見。只是二弟不欲讓人知曉愛女出衆之處,他與名士便從不對外宣揚。
後來,炤寧逐漸長大,他常狀似無意地和說起她三四歲時一些小事趣事,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由此他可以斷定,炤寧知道母親的醜事,但是遵從二弟的意思,絕口不提。
一直不曾提,直到如今。
一提起,竟引得她的祖母起了殺心。
如刀的舊事,不欲殺人,卻引來殺身之禍。
二弟若是泉下有知,該作何感想?若母親知道元兇是他,又該如何?
炤寧心寒的日子想必已成過去,現在輪到他了,他不止心寒,還有恐慌。他不敢斷言自己能走在太夫人後頭,懼怕日後子女會陷入炤寧今時的險境。
炤寧遇險一定可以脫身,至多有驚無險,他的子女卻不一樣,很難全身而退——他自認沒有二弟那樣深沉、長久的父愛,沒給子女培養好應付突襲、暗算的人手;他的兒女也沒有炤寧的聰慧、城府,他真暴病而亡的話,兒女只會變成太夫人的棋子或棄子,不得安穩,甚至不得善終。
不爲此,他也不會忍無可忍,與太夫人翻臉。
太夫人醒轉過來,用絕望的眼神看着他。
他揮手遣了下人,斟酌之後道:“我會盡快接炤寧回家,並宴請各家讓人們知曉此事。眼下該爲她做的,我都會做。至於炤寧要您爲她做什麼,我現在猜不出,日後也不會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