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庭逸將拈在指間的一封信遞給炤寧。
炤寧坐到臨窗的大炕上,取出信件。
師庭逸瞧見她烏黑髮間夾着一絲霜白,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幫她拔下那根白髮。
白蓮見這情形,抿脣微笑,轉身退了出去。
炤寧並不當回事,將信紙展開來。
他則凝眸看着她,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髮,又吻上她的眉心。
“你……”炤寧第一反應是環顧室內,還好,沒人瞧着,這才掐了他一把,“又胡鬧。”
他則鎖住她柔軟的脣,輾轉吮着吻着。
透着滿滿的疼惜。
炤寧就這樣沒了火氣,想想他方纔的舉動,明白過來。笑了笑,她勾住他的脖子,主動去撩他。
師庭逸只得打住,“淘氣。”她是料定他白日有不少事情,不會如閒時一般欣然接受纔敢這麼做。
炤寧笑着和他拉開一點兒距離,瞧了瞧他指尖那根髮絲,“你看,髮根是黑的,快調理好了。”又拉着他坐在自己身邊,“我先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嗯。”師庭逸展臂擁着她,心裡琢磨着別的事情。
快到夏日了,怕冷的人,也怕熱,到時候要搬到水榭或是竹園去住。
另外,她夏日喜歡在水裡暢遊——小時候就學會了泅水,而且水性很好。
改建後園的時候,什麼都想到了,就是忽略了這一點。
他得建個水池。
他要讓寶兒過的舒心自在,以前失去的喜樂,就算不能一點點彌補回來,起碼,可以過得相對於而言更爲完滿。
炤寧的注意力都在那封信上。
是寫給她的,語氣熟絡,詢問大周成名的將領有哪些,以及征戰時的長短處。似是爲着公平起見,問完之後,詳細講述了南楚諸多將領作戰時的長短處,並且順帶提了一些人的小掌故。
落款的名字是霍昕。
霍昕是南楚六皇子。
而信上的字跡不是霍昕的。
炤寧玩味地笑了笑,擡手摸着下巴。
原來,蔣連、蔣遠是要用霍昕做文章。
大周與南楚是鄰國,近幾十年來成爲地位不分上下的友國——兩國疆域、勢力相當,若是起戰事,別國定會趁虛而入——這是有着數次前車之鑑的慘痛經驗。開戰便是雙方都落不到好,平白叫別的鼠輩坐收漁翁之利,比敗給對方還要窩火。爲此,索□□好,不給小人平白討便宜的機會。
在這前提下,兩國每年都會互派使臣,有時會在桌面上簽訂一些關於經商、海運的條約,互惠互利。
兩國關係越來越好,在沒有要事的前提下,使臣的身份、分量便不盡相同。
大周的皇子自來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不是皇帝要重用的,便是皇帝不信任的,所以這種差事從來輪不到皇子,大多是派重臣、才子前去。
南楚卻是不同,只要沒有大事,南楚皇帝便讓皇子前來大周。
雙方的使臣一住數月的情形很常見,並且他們可以四處遊歷,飽覽鄰國的民風習俗。
霍昕作爲使臣前來大周,是兩年前的冬日,逗留至第二年的秋初,大多數時間都用來四處遊山玩水,結交名士。
炤寧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算是有些交情,並且還是賭桌上賭出來的交情。
蔣家的人要用霍昕做文章,很聰明;明打明地告訴她,有膽色——如果這些是事實,那麼不定何時,不知何地,便會有人拿出與霍昕相關的一些東西,要置她於死地。
可惜,她惜命,在外的日子尤其惜命,醉生夢死的日子,都不會留下能夠被人利用的把柄——她從不認爲自己怕死,但是從來都承認,最怕的事情就是被人莫名其妙的害死。
但是,還有一種可能:這封信只是虛晃一槍,他們真正要做文章的是別的事情。
有了這些結論之後,炤寧將信紙照原樣疊好,放回信封裡,問師庭逸,“他們人呢?”
“晾着呢。”
她就笑,“隨你。”又道,“這封信不算什麼——我在外遊歷期間所經的人與事,誰都鑽不了空子,就算有過漏洞,也早就補好了。”
“那就行。”師庭逸叮囑她,“平日有事的話,你吩咐常洛、章欽也一樣,別什麼事都指望徐叔。”
他和韓越霖一樣,時不時爲徐巖抱打不平。也是奇了,徐巖對他們又不是多好。炤寧腹誹着,笑盈盈點頭,“知道。你是不是要出門?”
“對,這就要進宮。跟父皇說好了,陪着他好好兒下幾盤棋,還要賞看你畫的園林概貌圖。”他站起身,捏了捏她的下巴,“晚間我早點兒回來,一起用飯。”
“嗯。”炤寧幫他理了理衣領,“我等你。”
蔣連、蔣遠被晾了好一陣子,才由章欽出面送客,聽說師庭逸早就扔下他們出門了,兩個人臉色都不大好。
下午,韓越霖過來了。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今日清閒,來找炤寧下棋。
這個時節,室內略顯陰涼,在室外最舒服。
紅蘺、白薇爲兩人在水榭擺好棋局,奉上酒水果饌。
兄妹兩個相對落座。
吉祥想跟炤寧擠在一張椅子上,但是椅子有些小,炤寧又要下棋,便在自己身側單給它設了一把椅子。
吉祥坐在椅子上,煞有其事地觀望着棋局。
韓越霖瞧着它喜滋滋的樣子,到底是沒繃住,笑了,“裝的跟真的似的。”
炤寧眼含寵溺地看看吉祥,“你可別惹它,它一個不高興,一爪子就把棋局給你掃亂。”這事兒吉祥前不久真幹過,當時讓師庭逸又氣又笑的。
韓越霖笑出聲來,“快長成大狗了,給它弄好新家沒有?”原先那座小房子,吉祥一定是住不下了。
“嗯。”炤寧笑道,“按照以前的樣子做就行,前一陣有能工巧匠在府裡,我請他們順手給吉祥提前做好了幾個小房子。”
“你們家吉祥可是出名了。”韓越霖道,“皇上前兩日還跟我提了提,問我見過沒有,是不是特別漂亮。”
炤寧開心地笑起來,“當然漂亮啊,我們吉祥最漂亮最威風。”
“嗯,過兩年估計也得跟你一樣,恨不得成精。”
炤寧哈哈地笑起來,隨後問起他帶回京城的那個女子,“那女孩的病情見好沒有?”
“好多了,算是活過來了。”韓越霖道,“沈大夫的醫術的確是好。”
炤寧好奇地問道:“她是怎樣的情形?例如出身、年紀什麼的。”
“她也是行醫之人,姓顧——家族世代行醫,她算是天賦異稟,早些年一直女扮男裝懸壺濟世。”韓越霖儘量詳盡地告訴她原委,“我其實從前幾年就開始找她,一直不得要領,到今年已經放下了這件事,卻是沒想到,半路居然遇見了她,病得要死的樣子。醫人者不能自醫,還真是這麼回事。”
“她多大了?”
韓越霖想了想,“應該得二十往上了吧——孩子今年四歲。”
聽完這句話,炤寧不由訝然挑眉,之後便有些失望。
韓越霖不解,“你這是什麼鬼樣子?”
炤寧落下一枚棋子,手收回來之後,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頭,“我還以爲……你們有點兒緣分呢。”哪裡想得到,人家已是有夫之婦。真是又尷尬又沮喪。
韓越霖忍俊不禁,“瞧你那樣兒,傻乎乎的。”
“……可不就是傻麼?在你眼裡哪有聰明人?”炤寧沒轍地瞥他一眼,“顧大夫是怎麼招你了?你先前爲什麼說人家是傻子?”
韓越霖解釋道:“她最初知道我是誰之後,想方設法地要逃走。我到那時候才知道,自己原來是惡名遠揚——她是真把我當活閻王了。其實我只是要請她給人看看疑難雜症,怎麼說她都不相信。這還不算傻?我要她一個大夫的命做什麼?”
炤寧不由失笑,“你名聲本來就不大好,比我好不到哪兒去,別怪人家害怕。”隨後又嘆息一聲,“其實吧,我一直都盼着你能娶妻成家,別整日裡想着出家,咱們兄妹兩個都在京城過一輩子不好麼?”
“我知道。”韓越霖語氣很溫和,“隨緣吧。”
炤寧不由認認真真地看着他,“說起來,哥,你到底有沒有意中人啊?你脾氣不好,以前是不是傷了人家的心?你告訴我,我給你牽線搭橋,好不好?”
韓越霖笑笑地凝了她一眼,“我還是那句話:隨緣。遇到的人若是有緣無分,也沒法子,你不能怪我。”
“嗯,就依你說的,隨緣。”炤寧眼中流轉着喜悅的光芒,“你可千萬別把好好兒一段緣給趕走。”
“囉嗦。”韓越霖不欲多談,指一指棋盤,“該你了,快點兒。”
“嗯!”炤寧知道,他不願意說的事情,誰都別想問出來,也就專心下棋。但是心裡還是很高興,因爲他的話鋒留有餘地,便意味着有一多半的機會娶妻成家。
平日雖然總說只要他高興就好,前路隨他選擇,可心裡還是希望他不要孤孤單單的,能有個人與他相伴餘生。
韓越霖瞧着她喜滋滋的樣子,又覺得她傻乎乎的,不自主地彎脣微笑,心裡暖烘烘的。
哪一個做兄長的,都會很享受被妹妹關心的感覺。
炤寧這個異姓妹妹,從小時候對他就沒一點兒城府。他逗她的時候,她會氣呼呼的;他衣服破了、靴子磨薄了鞋底,她會讓長輩吩咐針線房的人給他做新的;她在外處境兇險的時候,只想自己承擔,不連累他。
不論什麼時候,她都盼他過得好。
他這些年來,一直因爲這個妹妹,覺得老天爺待他不薄。所以不論遇到什麼事,都不會絕望,因爲可以確定,便是失去一切,也還有妹妹關心、信任自己;所以他不會被任何事情任何人擊垮,因爲隨時記得,還有個妹妹需要他關心、照顧。
沒錯,正如炤寧希望的那樣,彼此都該好好兒的。韓越霖想,有些事情,是應該好好兒面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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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連、蔣遠在燕王府經歷冷遇之後,自知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投奔太子,到東宮做幕僚。
起先,兄弟兩個的打算,是利用掌握的一些事情作爲條件,換取燕王出手提攜蔣家,讓遠在南邊的親人回到京城,迴歸曾有的榮華。
畢竟,誰都知道,細算起來,太子已經“生病”小半年了,如今手握實權重權的是燕王。燕王只需一句話,蔣家便能走出泥沼,誰會願意捨近求遠?
卻是沒想到,師庭逸對他們根本是不屑一顧。
那封信,師庭逸收下了,過了一陣子便命人送還到他們手裡,連原由都不問。
那樣的態度,是可恨的,是無言的羞辱。
後來,蔣遠也曾嘀咕:“他一看那封信,便會猜測我們是有意藉此要挾他,可不就不予理會了。”
蔣連的看法卻是不同,當時冷笑道:“我們想要走進燕王府,難道還能通過攀親戚那條路?要是那樣的話,我們直接跪求江式庾不就得了?問題是誰會理會我們?只有讓燕王覺得我們捏着江炤寧的軟肋,他才能屈就一二,從而讓我們爲他效力,給我們甜頭,藉此從我們手裡拿回那些把柄——就算是這樣,我們以後都可能不得善終,很可能被他滅口——到了那個地步,就要看我們的本事了。”
“可惜的是,”蔣遠苦笑,“想的再多有什麼用?他根本理都不理。”
蔣連亦是滿心苦澀,“所以現在沒得選了,只能投靠太子,這條路更兇險……”太子往後還能不能穩坐儲君那把椅子都未可知。
只是,他們的選擇餘地實在是太小了,前後只有這兩條路。
到了東宮,太子的態度當然要比師庭逸好一些,只是也很有限。
說白了,自當年蔣家離京到如今,都是落水狗一般的存在。蔣家的人想要得到他真正的禮遇、重視,可以,但是要先拿出足夠的誠意,做出幾件讓他刮目相看的事情。否則的話只能攆出去,東宮可不留吃閒飯的幕僚。
對於那兄弟二人,太子還是抱有一點兒希望的。終歸是江家的姻親,不管對江家還是炤寧,都要比外人更瞭解。
但願,他們一出手就能戳中江家或炤寧的軟肋。
江家那邊一直留意着蔣連、蔣遠的行蹤,他們出入東宮當日,大老爺便獲悉,斟酌一番,這日下衙之後,繞路到燕王府找炤寧說話,落座之後,開門見山:“蔣連、蔣遠要投靠太子,你可知道了?”
“有耳聞。”炤寧將之前他們來過兩次的情形說了,“他們好像是想用我在外期間一些事做文章,我自覺他們無機可乘,只是到底是心虛——總要讓你們因爲我提心吊膽的。”
“這是哪裡的話。”大老爺笑呵呵的,“這些事情要是尋找根源的話,也是長輩給你平添的煩擾。”真要尋找根源,那就可要追溯到兩家最早結親那一節了。
炤寧笑了笑。
“他們想對你下手,也是覺得你一個女孩子,難免有破綻,比起扳倒江家,他們自然以爲陷害你會更容易得手。”兩家明裡暗裡過招這些年,蔣家一直沒佔過上風,現在兩個年輕人初來京城,可不就要撿着軟柿子捏。只是,他們以爲的軟柿子,怕是比江家還難對付。
炤寧閒閒笑道:“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隨即,大老爺和她拉起了家常,提了江錦言的事情,“我已經選拔出了人手,一兩日便讓他們去往南邊。蔣家若是不放人的話,索性就將你大姐搶回來。”
炤寧想了想,“南邊我也認識一些人。這樣吧,我這就寫兩封信,您讓人帶上,以備不時之需。事情順利自然是最好,萬一不好辦的話,不妨讓一些有分量的人敲打蔣家兩句,也省得硬搶人落了閒話。”
“哦?那自然最好不過。”大老爺對這個孩子再一次刮目相看,想着合着她在外面是一刻都不得閒地擴張人脈麼?炤寧寫信的時候,他想起了一個人,不由問道,“皇上那個心腹,不是跟隨你四處遊走麼?你結交官員這一類的事——”他要是稟明皇上,皇上會怎麼想?
“這一點您儘管放心。”炤寧眼神慧黠,“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不讓皇上的親信知道。”皇上當着外人的面,從來都不提景林的名字,她自然也不能隨意提及。
大老爺放下心來,“那就行。”
炤寧寫信期間,不自主地回憶起關於景林的一些事。
自從她病情轉好之後,他對她就是兩眼一閉什麼都不管,說你只管折騰你的,只要你不把這條小命折騰沒,別的我都不管。
要不是這樣,她在外根本就不便結交各色人等。
說起來,那個人對自己是真不錯。偏生總不肯正正經經說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挖苦她兩句——那麼久的時間,他一直做着好人但是挨着她的罵生着她的氣,也真是不容易。
思及此,她不由得生出滿心笑意。
大老爺拿上炤寧寫的信,便站起身來,道:“我這就回府,抓緊去辦這件事。你何時得空便回家去小住幾日,我跟你三叔都願意跟你一起吃吃飯、說說話。”
炤寧笑着應下,送大老爺出門。
路上,大老爺問道:“你還記得錦言的樣子麼?”
“記得。”炤寧莞爾,“大姐與二姐不是生得一模一樣麼?”
“是啊,也不知道她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大老爺離開的時候,有些傷感。
炤寧對江錦言其實一點兒好感都沒有。
真的,她到前兩年想起那個所謂的大姐,纔不再特別反感了。
她從六歲那年就開始學泅水,說起來,這件事有着江錦言一份功勞。
是那年夏日,江錦言先學會的泅水,時不時到後園特地建造的供女孩子泅水的水池裡游來游去。
她自幼就喜歡有水的地方,見到人能在水裡像魚兒一般游來游去,打心底的羨慕。
到底是年紀太小,那時也不覺得江錦言跟太夫人一個鼻孔出氣地討厭自己,是以,每次江錦言游水的時候,都會歡天喜地地跑去觀看。
一次,她津津有味地欣賞了好一陣子,江錦言到了水邊,招手喚她到近前說話。
她樂滋滋地跑到岸邊。
江錦言卻說:“你怎麼那麼討厭呢?總盯着我看做什麼?”隨後,竟是一個驚人之舉:一下子就把她拉下了水。
幸虧那時候服侍在她身邊的兩名丫鬟會水,見狀立刻到了水裡,把她救上岸。
再及時也是一樣,她結結實實地嗆了好多水,上岸時頭腦暈沉沉的。清醒過來之後,江錦言早就走了。
是從那天之後,她央求着父親母親給她單獨建了個水池,每日學習泅水。
最早只是爲着報那一箭之仇——學會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機會報復了江錦言一把,跟兩個身形高大的丫鬟把人按在水裡,由着她一通嗆水。
如今想來,炤寧偶爾也會笑自己打小就報復心重,可也是真被氣到了——不會水的人落水之後的恐懼,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現在反過頭來想想,江錦言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讓她多學了一個本領。
炤寧望着府中開到荼蘼的春日香花,想着夏日就要到了,比較遺憾的是,王府裡沒有專供人游水的地方。
也算了。都嫁人了,怎麼還能整日裡惦記着自己那些喜好呢?她想。
她轉身往回走的時候,有人來稟:來了一名男子,是宮裡人,前幾日來過,要見她。
她一聽就知道,是景林來了——要是別人,都能說出個身份,只有他身份似是懸案一般,叫外人一頭霧水。隨即,她轉回去相迎。
景林站在暮春的夕陽光影之中,笑微微地看着她走近。
“是來教訓人,還是來蹭飯的?”炤寧笑問道。
“都不是。”景林牽了牽脣,“告訴你一件事:顧大夫今日進宮了,去了昭華公主那兒。她往後要常住在宮裡,給昭華公主調理身子。”
“顧大夫?”炤寧目光微閃,“是越霖哥帶回京城的顧大夫?”
“廢話。”
炤寧瞪了他一眼,隨即若有所思,末了,由衷地笑開來。
這是一件很值得琢磨的事情,而她,應該是知道因何而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