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瞥過大夫人、三夫人,又看向大老爺、三老爺,面上淺淡的笑容轉爲幸災樂禍的惡毒,全不理會跪在身邊哀哀哭泣的江素馨。
不是上躥下跳地把這煞星接回來麼?沒想到吧,先遭殃的就是你們。
江和儀挑眉,轉頭對炤寧道:“四姐,我不過是……”
“住嘴!”三夫人冷聲呵斥她,“你不過是怎樣?不過是個庶出的丫頭,姐妹說話的時候,輪得到你挑撥?再多說一個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江和儀一張臉立時漲得通紅。嫡母一向待她寬和慈愛,這當口竟是一點兒幫她開脫的意思都沒有。
三夫人換上笑臉,對太夫人道:“是我教導無方,縱得這庶出的東西忘了尊卑之別。既是錯了,就該懲戒,依我看,便將她送到城外別院思過吧。”她不是爲着幫炤寧,是爲着自己長年以來對三老爺的不滿,對妾室的膈應。
江和儀的眼淚立時涌了出來,強忍着纔沒哭出聲,只等着父親幫自己說話、太夫人爲自己開脫。
三老爺見妻子這樣嚴厲地懲戒和儀,心下氣得厲害,哪有這麼公報私仇的?他清了清嗓子,剛要說話,太夫人已頷首道:
“既然如此,就照你說的辦吧。何時炤寧消氣了,何時讓她回來。”
江和儀滿臉驚詫地看向太夫人,臉上血色褪盡,一點點變得煞白。太夫人不是最討厭江炤寧的麼?她一番推波助瀾,是想給太夫人制造一個申斥甚至懲罰江炤寧的藉口,怎麼會變成這樣?!
大夫人冷冷地凝視着江素馨,“屢次犯錯,屢教不改,明日起,到家廟面壁思過去吧。”又問太夫人,“您覺得這樣處置可妥當?”
沒等太夫人應聲,大老爺已道:“算了,還是將她送到廟裡清修吧。”
“好啊。”太夫人當即頷首一笑,“明日就讓她動身,今晚你們好生篩選個清淨的寺廟。”他們豁得出兒女,她又有什麼好心軟的。
“祖母!”江素馨擡頭望着太夫人,一副活見鬼的神情。
太夫人拂開江素馨抓着她衣裙的手。
幾名看守江素馨的婆子神色驚慌地進來請罪,大夫人不耐煩地一揮手,“下不爲例,將人帶出去。”
婆子快速衝上去,先用帕子塞住江素馨的嘴,再將人強行拖了出去。
江和儀離開的時候,對炤寧投去滿含驚懼、怨恨的一瞥。
炤寧對她微微揚眉,笑容清淺而冷冽。她就是要眼裡不揉沙子地度日,就是不準任何人開罪,寬和、大度,目前是與她無緣的處事之道。
江佩儀從頭到尾一言不發,這會兒轉頭對炤寧一笑,又指了指八寶豆腐,“是用腐腦做的,很是鮮美。記得四妹以前最愛吃,現在呢?”
炤寧笑應道:“現在也喜歡啊。”
江佩儀從佈菜的丫鬟手裡接過調羹,親自給炤寧舀了兩匙放到碗裡,“快嚐嚐。”
“多謝三姐。”
姐妹兩個幾句話,打破了原本險些陷入靜默的氣氛。別人察言觀色一番,壓下心頭種種想法,神色如常地用飯、說笑。
大老爺起身離座,坐到江和儀之前挨着炤寧的位置,喚丫鬟取來酒壺、兩個酒杯,笑道:“江家的女兒,多少都能喝幾杯,酒量最好的是你。今日你回家來,委實是大喜事,咱們喝兩杯?”
炤寧由衷地笑起來,“好啊。承蒙大伯父擡愛。”
大老爺一面親自倒酒一面慨嘆,“要是予莫今日回來就好了,那孩子簡直是千杯不醉,與他喝酒暢快得很。”說着已倒滿兩杯酒,將一杯遞給炤寧。
炤寧雙手接過,“這一杯,侄女敬大伯父,祝您身體康健,萬事無憂。”
大老爺哈哈地笑起來,一飲而盡,隨後詢問起江南的風土人情,與炤寧閒談起來。
江予笙、江予莘見這情形,笑嘻嘻地湊過來,拉過兩把椅子,在炤寧近前落座,迅速介入話題,暢談起來。兄弟兩個對大哥、五妹做過的好事心裡有數,實在是不齒,想讓他們爲江素馨鳴不平,在外人面前還可以,在家中絕對做不到。再加上此刻父親分明是有意要哄着炤寧開心,他們怎麼會不捧場。
太夫人看着沒好氣,起身道:“罷了,你們敘談,我累了,先行回房。”
大夫人趁勢起身,笑道:“橫豎我們也接不上話,不如讓他們幾個盡情談笑。”
三老爺和江予蕭父子兩個也趁機找了個藉口離席。
三夫人與江佩儀卻是不然,說想聽一聽漲些見識。前者是想,回房也是被三老爺數落,倒不如晚一些回去;後者則是隻讀了萬卷書,從沒離開過京城半步,外面遼闊的天地無緣得見,聽幾個人說說也是好的。
江予莘想到聽說過的一些存疑的趣事,直言問道:“聽聞盛華堂見到你當日,便與你以酒論輸贏,你居然贏了他,這事情是真是假?”
盛華堂是程雅端的夫君,江南巨賈,此人文武雙全,但無入仕之意,這些年來,只不遺餘力地將家族產業壯大。
炤寧笑道:“賭局是他定的,喝什麼酒卻是我選的——勝之不武,他不願刁難我罷了。”
江予笙追問道:“喝的什麼酒?”
炤寧道:“燒刀子。”
兄弟兩個笑起來。燒刀子這等烈酒,非大多數江南人士所接受,卻是北方諸多兒女時不時用來助興的。尤其炤寧,有個最愛喝燒刀子的弟弟江予莫,姐弟兩個時不時就喝上幾杯。
炤寧又道:“諸如竹葉青、西湖善釀之類,我就只能對他甘拜下風。”
江予笙笑道:“不賭不論輸贏的事,你纔不會跟人較真兒。”
炤寧只是盈盈一笑。
大老爺問她:“走過那麼多地方,可有特別喜歡的地方?”
炤寧托腮思忖片刻,這是她很願意談及的話題:“有啊。去過廣東一些州縣,特別喜歡。炎熱的時候,晚間可以聽到海浪聲,可以到海邊自己動手燒烤海味,很香很美味的。最冷的時候,也是景緻怡人,不似京城這般蕭瑟淒涼的氛圍。美中不足的是,說不來更聽不懂那邊的白話,閒來讓丫鬟出去買點兒零嘴、水果的時候,她們總免不了與一些小販舞着雙手比劃、各說各的情形,回來之後就恨不得對着我抹眼淚,生怕多花銀錢吃了啞巴虧……噯,委實尷尬。”
父子三個聽完後半段,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炤寧也想到了那時候紅蘺等人頻頻遭遇的小小煩惱,由衷地笑着,端杯喝一口酒。
江佩儀雙手托腮,看着這種時刻的炤寧。她的四妹,何時都會成爲焦點,即便是長年累月相處的手足,也會被她的言談、光芒吸引,不可轉神留意別人,偏生她只是淡然含笑的態度,不流露一絲得意之色。
自小就知道,這是她江佩儀永無可能做到的,但並不妨礙對炤寧生出由衷的欣賞。只是,以往礙於太夫人的緣故,她總是不能由着心緒與四妹親近,實爲憾事。
酒至半酣,大老爺見炤寧神色現出些微倦怠,見好就收,結束飲宴。
炤寧客氣而帶着些許疏離地辭了衆人,轉回玲瓏閣,剛要更衣洗漱,聽到了紅蘺歡喜的語聲:“五爺回來了!小姐,五爺回來了呢!”
炤寧聽了亦是心頭一喜,快步出了內室,迎到廳堂去。
身形頎長、劍眉星眸、身着一襲玄色勁裝的少年郎亦在此刻闊步入門來,口中親暱地喚着:“姐姐!”最初是急迫地四下張望,看到炤寧身影的時候,脣畔延逸出至爲喜悅又摻雜着傷感的笑。
炤寧舉步走到他近前,上上下下打量幾眼,語氣輕快,“噯,一不留神,你就長大了呢。”
江予莫有點兒啼笑皆非,隨即握住了炤寧的手,很用力的,“沒心肝的,總算是肯回來了。”
說起來,他比炤寧小一歲,其實他只比她小七個月,那聲“姐姐”只是長久以來的習慣罷了。在他心裡,兩人誰說了算一直都是難以有定論的懸案。
炤寧手勢一轉,反握住予莫的手,“原以爲你要明日才能回來呢。”
江予莫卻深深呼吸一下,隨即蹙眉,拇指蹭了蹭她的手,“不聽話,怎麼又喝酒了?”
“小混賬,”炤寧語氣柔和地斥責,“幾時輪到你管我的?”
江予莫下巴抽緊,瞪着她,“你怎麼還是不知道好歹?”
炤寧睨了他一眼,“胡說八道。大伯父高興,跟我多喝了兩杯,哪個不知道好歹了?”
紅蘺等人看着如此姐弟團聚的情形,心裡笑得要抽筋兒,面上卻要竭力忍着,痛苦得緊。
“大伯父啊……”江予莫躊躇片刻,“明日我再去給他請安吧。今晚要跟你好好兒說話,天塌下來都不管。”
“隨你吧。”炤寧縱容地笑着,帶他轉到羅漢牀分別落座,“韓越霖今早跟我說,你要明日早間才能回京,怎麼提早跑回來的?”
韓越霖是錦衣衛指揮使,二十多歲,是炤寧的朋友之一。
江予莫撇一撇嘴,“什麼叫提早跑回來?他又不是神算子,我怎麼就不能早些回來?你這個惹事精回來了,我怎麼能不快馬加鞭先行回京?”
炤寧一笑,“此番滄州之行可順遂?”她是知曉的,皇帝爲着滄州貪墨案,命錦衣衛指揮僉事和予莫這兩個他很是信賴的少年人前去微服私訪,務必查清原委。
“還算順利,期間出過岔子,有驚無險。”江予莫笑道,“明日一早,錦衣衛指揮僉事抵京,我們一同進宮稟明諸事。早就跟他說好了。”隨即又是挑眉,“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摸骨牌算出來的不成?”
“嗯,算是吧。”炤寧頷首,轉而吩咐紅蘺,“讓廚房給五爺送幾道菜過來,快些纔好。”
“是!”紅蘺應聲。
江予莫加了一句:“別忘了備一壺燒刀子,我們兩個得好好兒喝幾杯。”
紅蘺笑着稱是而去。
之後,江予莫細細地打量着姐姐,末了,將她的手握住,抵在額前,反覆摩挲,感受着她微涼的指尖、暖暖的掌心。
結緣最初,他是有些討厭她的——生身父母是江家旁支,在世的時候,與炤寧很是投緣,對她的喜愛,在他看來已超越了對他該付出的寵愛。她搶走了他應得的重視、寵愛,爲何不討厭?
之後,先是母親故去,隨後是父親隨軍征戰期間傷重故去。
給予他最真摯的呵護、疼惜的,是二房三個人,尤其是炤寧,對他說:“你就是我的弟弟,我有的,你都會有。真的,我保證。”又常摸一摸小小的他的額頭,“不哭,我們不要哭。”
年幼的她,便開始不遺餘力地要求父母給予他更多的照顧、幫助。後來,他被二老爺選定爲過繼的人選,他相信,這多半是爲着照顧炤寧喜好的緣故。
可她在他心裡,其實一直是個有執念但時常會犯迷糊的“小姐姐”,是以,最早以過繼的身份成爲她的弟弟的時候,他並不能對她生出由衷的敬重、順從。
最初同住到一屋檐下,炤寧對他功課的要求堪稱嚴酷,比教他習文練武的先生還要嚴苛。他怎麼可能沒有怨言,道:“你要是想看到我更上進,起碼也要先於我精通所學一切。”
卻不料,炤寧笑微微地道:“你的功課,於文而言,我已倒背如流;於武而言,我不會現身說法,可我看得出不足之處。”
他幾經試探,才知她所言非虛,並知曉了她過目不忘的本事,便又不服氣,“你只是仗着好腦力苛責我罷了!”
炤寧卻只是道:“是啊,我有天賦,學什麼都比別人快一些,並非我該引以爲豪。可如果要是不利用這一點學更多,不是很傻麼?不利用這一點督促你比別人更好,不是很蠢麼?”
他爲此氣呼呼地過了很久,心想怕是一輩子都不能達到她的期許。
直到有一次,江予茼找到他面前無事生非,擺明了就是要欺負他。
是炤寧挺身而出,將他護在身後,語氣酷寒地告訴江予茼:“你欺辱予莫,便是欺辱我。好日子過夠了的話,只管來找我自討無趣!”
那一次,江予茼被罰跪祠堂三日三夜。
也是那次之後,他真的認可並開始愛戴這個小姐姐,聽從她對自己功課的指點,糾正她日常諸事常犯的小迷糊小過錯,唯願她真的照顧好自己。
她離京前夕,他抱着她悶聲痛哭,問她怎麼就不肯爲自己開脫,不給人們一個想要的解釋。捨不得更不放心她與自己別離。
她帶着滿臉病容,幫他擦掉滿臉的淚,說只是太累了,想出去歇息一段日子,又說你可要爭氣啊,爹爹的半條命是我,我的半條命卻是你,你要是不爭氣,那我也不用回來了。
從那之後,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更加努力地習文練武,也恨上了師庭逸,每次相見,都不肯理會他。
終究,她回來了。
知道她不喜歡人或真或假地訴離殤,便以最輕鬆的態度相待,可心裡複雜的感受,真的難以言喻。
炤寧大抵了解他心緒,溫柔地撫了撫他額頭,“是真的長大了,太叫我高興了。”
江予莫不理她,腹誹着:這話說的,好像你一把年紀了似的,哪兒跟哪兒啊?且容着你兩日,日後纔不會縱着你胡說八道。
當夜,姐弟兩個訴說別後之事,推杯換盞,極是愜意縱情。
大老爺自江予莫回府那一刻就知情,對此並不在意,反倒挺高興的。要是各房手足都如這兩個孩子一樣,他還需愁什麼?
眼下比較頭疼的,是怎麼才能讓江予茼說出根本的原委,他要用怎樣的威脅才能讓這個兒子屈服呢?
正爲此頭疼,管事慌慌張張來稟:“昨日五小姐、六小姐被處罰的事,今日已竟成了街知巷聞的事,都說是四小姐不顧念手足情分,仗着被您親自接回家的由頭才這般恣意行事,強求您和太夫人嚴懲她們兩個姐妹的。”
“街知巷聞?”大老爺沉聲問道,“怎麼個街知巷聞的情形?”
管事忙又稟道,一臉驚恐之色:“說來也是奇了,昨日晚間,不少茶社便有說書之人講述此事始末,斷言兩位小姐會被嚴懲,還有兩家戲園子,上演的摺子戲也是對此事含沙射影……”
大老爺面色漸漸變得凝重。這番話的意思表明,事情興許還未發生的時候,便有人料定結果,大肆宣揚。
三年前的事情想來想去,都讓他確定是有人蓄意針對炤寧、一心置她於死地,眼下這堪稱詭異的事情意味着的是什麼?到底是向炤寧示威,還是向江家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