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師庭逸估摸着時間,去了宮裡。先去的是太醫院,隨便找了位太醫給自己換藥。
沈大夫隨他進京之後,比他還忙,要去拜望仰慕的名醫,走訪醫館藥鋪,得知了幾例疑難雜症,每日登門爲患病之人把脈調整方子。
對他的傷病,沈大夫就快懶得理了。怎麼樣的傷病都需好生將養,可他一直沒空靜養,氣得沈大夫說藥用在他身上根本是浪費。
太醫院自是不敢怠慢,由知曉他病情的吳醫正爲他把脈——上次他發病,是吳醫正爲他診脈開的方子。
把脈之後,吳醫正面色凝重地提醒:“殿下傷勢反覆,全無好轉跡象。若不好生調理至痊癒如初,後患無窮,來年一旦復發,足以取人性命。殿下的當務之急是留在府中靜養,萬不可勞心勞力。”
“知道了。”師庭逸一笑,“等會兒去請個安,便回府修養。日後少不得要請你前去府中診脈。”
吳醫正鬆了一口氣,“這是自然。”哪個行醫之人,都喜歡聽話的病人。
換藥之後,師庭逸轉去御書房。
皇帝見了他,沒個好臉色,也不問他爲何前來,只是申斥道:“你怎麼又跑出來了?”昨日沒顧得上叮囑,哪想到他今日便又來了,折騰什麼呢?
師庭逸失笑,“父皇何時將兒臣禁足了麼?”
皇帝瞪了他一眼,“軍務處理得不錯,這上下沒有要緊的事情,你只管好生將養,在府中處理些要緊的事情便可。”
“兒臣前來正是要說此事。”師庭逸笑了笑,“往後要遵醫囑修養一段日子,不能每日進宮請安上朝堂,還請父皇母后恕罪。”
“早該如此。你身子康健便是盡孝。”皇帝面色有所緩和,看到跟隨他進來的太監捧着三幅畫,道,“給我的?快拿來。”
“是江四小姐所作。”師庭逸轉手接過三幅畫,送到皇帝面前,“昨日自江四小姐那裡偶然得見的。她擔心不夠好,一直躊躇着,想畫出更好的再呈給您。我瞧着卻是無可挑剔,便搶了來借花獻佛。”他當然不能照着炤寧存心討好的原話說,言語委婉些,皇帝便會被哄得更高興。
“是麼?”皇帝笑開來,“水墨畫還是工筆畫?”
“工筆畫。”
“既是送我的,是不是畫的我?”皇帝親手將一幅畫展開來,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已笑開來。
崔鑫往前走了兩步,探頭看去,亦是驚歎。
畫中的皇帝,負手立於竹林外,一身明黃,神色悠然愜意,眉宇脣畔隱含笑意,衣襬隨風輕揚。在他身後不遠處,是含笑的崔鑫和難得面色溫和的韓越霖,兩人似在交談。是上午的竹林,陽光影透過翠色竹林,細碎地灑下來,那種光暈沒法子畫出,三個畫中人卻給人被光暈籠罩的感覺,因此愈發傳神,比真人還要好看。
“這是……”崔鑫覺得畫面似曾相識,竭力思索着。
“這是在老四的府中,”皇帝將話接過去,“他重建後園完工那年,朕曾帶你和越霖前去賞看。對,那日朕命老四喚了炤寧過去,問她哪些地方是她出的主意,又是如何想出來的好點子。”是這樣,那孩子畫的是走近時看到的這一幕。
“對對對,”崔鑫猛點頭,已是笑開了花,“江四小姐真是神來之筆啊……”
“最難得是把你也畫了進去。”皇帝笑着睨了崔鑫一眼。
崔鑫喜滋滋地點頭,“這是奴才天大的福氣。”
皇帝這才按捺住喜悅之情,凝神賞看。竹林外的石桌上放着紫砂壺紫砂杯、一把象牙摺扇,綴着紅寶石墜子,往上看,有一隻展翅高飛的小鳥。他和崔鑫、韓越霖從頭到腳的佩飾,都刻畫得清清楚楚。
“炤寧這絕佳的記性,真是到了驚人的地步。”皇帝嘆息道。只要她願意記得的場景,便能長久地存在腦海,一絲遺漏偏差也無。
“您再看看這幅。”師庭逸取過炤寧給皇帝畫的另一幅圖。
第二幅圖,畫中情形是宮廷宴席間的皇帝。皇帝龍袍加身,不怒自威,難掩帝王攝人的氣勢。巧的是這幅畫裡也有崔鑫。崔鑫站在皇帝身後,神色專注恭敬地看着皇帝。炤寧捕捉的正是皇帝要吩咐何事的那一刻。畫面的背景無疑是富麗堂皇,十足的天家氣派。
兩幅畫,畫的是皇帝兩種情形下的意態,無一不是刻畫入微,栩栩如生。
皇帝無法分出伯仲,都是喜歡的,“好,好。”他連聲稱讚着,要看第三幅。
師庭逸卻道:“這幅是送給母后的。兒臣等會兒送過去。”
“我看看都不行?”皇帝自顧自展開來看。
皇后這一幅,取自她四年前壽宴上走入殿堂的一刻,華服加身,容顏秀美,神色柔和,氣度雍容之至。
“她瞧見不知該有多高興。平日裡畫師給她畫的肖像,她總是不滿意。”皇帝笑呵呵地道,“這下好了,炤寧了卻了她一件憾事。”收起畫來,他故意問崔鑫,“你覺得哪一幅更好?”
崔鑫又是高興又是犯難。兩幅畫裡的自己和皇帝都是極爲傳神,甚至比本人還要好看,哪裡選得出。
皇帝哈哈地笑起來,“猜你也說不出。朕看着是一樣的好。”
崔鑫笑着稱是。
隨後,皇帝斟酌道:“該賞,但是賞什麼纔好呢?”
師庭逸想了想,“您不是有不少夜明珠麼?選兩顆不大不小的給江四小姐如何?”
“你府裡沒有麼?”皇帝打趣道,“不是每日都命人送禮給炤寧麼?”這三日,小兒子擺出的陣仗十足,宮裡早就傳開了。
師庭逸笑道:“有是有,拿不出手。”
皇帝笑意更濃,“行,你等會兒去挑選兩顆,再給她找一匣子金豆子或是珍珠,她打小就喜歡這類東西。我就不發明旨宣賞了,做過了有捧殺的嫌疑——把她嚇跑了所爲何來。”
師庭逸恭聲稱是,行禮告退。
皇帝沉吟一下,頷首道:“去後宮請安吧。”他有心說說太子妃的事,轉念又覺得沒必要。小一輩都已長大成人飽經歷練,行事自有分寸,他不妨觀望一段日子。
想起庭逸說的從炤寧手裡搶來了畫,皇帝不由微笑。兩個孩子遲早會盡釋前嫌,遲早江家會成爲皇室姻親,他只管耐心等等,說不定庭逸年前就要請他賜婚。
那邊的皇后因爲畫作高興之餘,拉着師庭逸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她所關心的,自然是他和炤寧的婚事到底還能不能成。以前覺得一點兒希望都沒了,現在看來全不是那回事,便想幫他一把。師庭逸也便委婉地請她觀望就好,她滿口應下來。
師庭逸道辭回到府中,章欽迎上前來稟道:“四小姐來了,在書房等您。”
“是麼?”他大步流星地進到書房。
炤寧見到他,匆匆站起身來,指了指她堆放在書案上的東西,“你快看看這些。”
師庭逸見她神色少見的凝重,便知事情非同小可,連忙落座,凝神細看。
炤寧將原委詳細告知,又道:“好似白日裡見了鬼,實在是詭異。”
師庭逸仔細地檢驗了書冊、畫紙、筆跡,確信書冊是幾年前便寫成,畫作則是自四年前開始到近期陸續完成。
他與炤寧對視,亦是匪夷所思。
這般駭人的事實,完全沒辦法找到可以解釋的理由。
手裡有了這些證據,其實足夠指證太子意欲殺她,但這又是決不能讓皇帝知曉的。
皇帝看重江府,欣賞炤寧,但是比起他一早立下的儲君,重臣、女子便不夠分量了。怎麼樣的帝王,都不會因爲一個閨秀責難太子,知情後最可能要做的,是幫太子不聲不響地除掉那女子,以圖局面恢復平靜。
太子知道這一點,所以有恃無恐;太子妃明白這一點,所以心安理得的出賣太子。
師庭逸靜下心來,重新翻閱冊子,有了一些發現:“自從你出事後,便沒有了記錄。原因自然是他強行將你逼入絕境,改變了你的前程。同樣的,他已知的你的情況逆轉,於他也是新事,需得改變手段針對你。”
“的確如此。”炤寧暫且放下籠罩於心的疑團,“日後我需要做的,是與自己擰着來,一定要避免做出他意料之中的事。”
“沒錯。這件事除了太子實言相告,我自認沒能力做解釋。往後會留心請教高人逸士,聽聽他們有沒有高見。”師庭逸放下冊子,說起太子妃的事,“你打算怎麼做?”
“不妨一試。”炤寧一笑,轉身落座,放鬆下來,“陸府的情形我很瞭解,以往對佟府不大上心,你跟我說說所知一切,另外我已命紅蘺去找越霖哥,請他把佟府亂七八糟的事全部收集起來交給我。”
佟府作爲皇室姻親,沒人會跟皇室中人講他們的是非,師庭逸所知的是榮國公及其兩子在政務上的優劣勢,別的就只能是錦衣衛才能瞭解的。
師庭逸起身走到書架前,推開一個暗格,從一排卷宗中取出一份,遞到炤寧手裡,“都在這裡。”
炤寧揚眉一笑,“真沒想到。”父親有這個習慣,將很多官員查得琢磨得清清楚楚之後,記錄在案,以備不時之需。父親故去之後,那些記錄自是留給她妥善保管。她現在不想動用父親的遺物,還沒到那個地步。
師庭逸會心一笑,“我手裡有不少官員的記錄,你不妨都帶回去看看。”
“不用。”炤寧坐到書桌前,笑道,“我在你這兒看完就行。”
這倒是,她絕佳的記憶幾乎到了嚇人的地步。師庭逸笑道:“你慢慢看,我給你烹一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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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回到東宮,並沒見到太子,問過之後才知他與楚王在朝堂之上便起了分歧,這會兒在前殿爭執不休。
他沒時間搭理她。
太子妃沒有老老實實等着他來興師問罪的閒情,換了身衣服,去宮裡陪皇后說話。路上聽說師庭逸到過正宮送畫的事,心頭一動,有了主意。
皇后見到太子妃,暗暗着急上火了一番——又小產了。怎麼還爲此跟燕王的意中人去鬧了?簡直是莫名其妙,誰有能力在千里之外害她小產?這不是真把人當妖孽了麼。
太子妃恭敬行禮,落座後語氣不勝愧疚:“母后,兒臣是來請您降罪的。昨日也不知怎的,中了邪一般,下人一說可能是江四小姐指使人害得我小產,便央着太子去江府要個說法。太子沒阻止,我便想着,他也是有這種懷疑的,愈發有底氣,就做出了糊塗事。事後回頭一想,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更過分的出賣的事情都做了,這會兒拉太子下水完全是小事一樁。
皇后見她滿臉愧疚,容色特別憔悴,便心軟了,和聲道:“知錯了就好。你是太子妃,往後可千萬別這麼魯莽。江四小姐那邊,你儘量去安撫安撫吧?”
“回母后,兒臣已經去江府賠禮道歉了。”太子妃道,“江四小姐實在是寬容大度,聽我解釋之後,便不再介懷,還反過來寬慰了我一番。”
皇后聞言笑了,“是嗎?這可太好了。”她想着,兩女子應該有做妯娌的緣分,關係自然是越融洽越好。
“是真的。”太子妃抿出一個笑容,“可她越是如此,我反倒越是不安,便想着能不能與她常來常往,好生敘談了一陣子。倒是沒想到,我們二人很是投緣。”
“這就好。”皇后很替她高興,“讓她給你多講講地方上的見聞,也能讓你心緒有所緩解。”說着話,招一招手,“過來坐。子嗣的事,不要心焦,我幫你吩咐太醫院,給你好生調理着。”雖然心知對方很難再傳喜訊,心裡到底是同情的,是真心實意地寬慰。
太子妃聽了,淚盈於睫,“母后……兒臣,兒臣……”
皇后見她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便擺手遣了宮女,低聲問道:“怎麼了?遇到了棘手的事?”
太子妃跪在皇后跟前的軟墊上,垂眸思忖片刻,索性將昨日之事據實相告。她身子需要調理,錯信的兩個太醫已經死了,往後不可能避過太醫院只找京城的名醫問診,不能再懷胎的事終會經由太醫院捅到皇后和皇帝面前。與其別人說破,不如自己如實稟明。
如今她能夠利用的,也只有皇后對自己的一點兒同情。
她哀哀地哭了起來,“母后,這都是兒臣後知後覺,才走到了這個地步,根本沒臉追究小產之事了。已然如此,只得認命。請您抓緊給太子挑選側妃吧,我再不懂事,也知道子嗣是大事,不可兒戲。”
皇后有些恍惚,不願意相信所聽到的,“是真的?你再不能有喜了?”
“是真的。”太子妃擦拭着淚痕,“兒臣豈敢亂說這種話。”
皇后看着哭得梨花帶雨的太子妃,嘆息一聲,將她扶起來,“這苦命的孩子,怎麼……”怎麼跟她是一樣的命?她是沒有那個命,兒媳婦到這一步則是受盡了折騰。沒有子嗣作爲依傍的日子,到底是艱辛時多,看別人臉色的時候都有。由此,便讓她由衷地對太子妃同情相連起來。
“今晚,兒臣便將此事告知太子,說服他要以子嗣爲重,多納側妃爲他開枝散葉。”
太子納側妃是不可避免的事,就算太子妃能得遇神醫調理好身子,也不是朝夕之間的事。皇后輕輕點頭,“眼下也只得如此。先別把話說死,什麼事都有例外。看開些,知道麼?”
“是。”太子妃很是感激善良的皇后,“兒臣經此大磨折,倒是看開了,往後隨遇而安便是。如今只想與江四小姐常來常往,向她請教一些詩書上的不解之處,另外聽說她如今最擅長做工筆畫,便想勞煩她爲我畫幾幅像。”她苦笑道,“兒臣必不能如母后一般顏色常新,沒多久的好光景了,記下如今的樣子,來日回想起來,也算是個安慰。”
皇后真覺得太子妃忽然間開了竅,以前她可沒這麼會說話,當下笑道:“江四小姐的工筆畫極佳,這倒是不假。你時時喚她到東宮做陪,真心相待,她自會願意給你畫像。”沒交情的話,江炤寧便是答應,也是敷衍了事,她還是有些瞭解那個女孩子的,“別的喪氣話可不準說了,再怎樣,都不能這麼早就心灰意冷。”
“母后教誨的是。”太子妃面露難色,“兒臣不論是出於愧疚還是欣賞,都願意請江四小姐時時作伴,做個摯友。只是……太子怕是會不同意。”
“這話怎麼說?”皇后不明白。
“男子終究是看重顏面的。”太子妃婉言道,“江家與陸家因爲江四小姐生了嫌隙,兩家相較,太子自然是與陸家的情分更深。加之昨日的事,雖說錯在兒臣,太子到底是覺得顏面受損,他對江四小姐……略有微詞。”說到這裡,她是有些驚訝的——這才發現,自己是這般善於說謊,且是臉不變色心不跳。
皇后斂目思忖。是這樣,作爲帝王或是儲君,不允許任何人影響到他們的威信、尊嚴。不論什麼事,他們心裡是沒有“我錯了”這種想法的。因爲不能有,他們認準的事情必須是對的,時常對自己生出懷疑的話,便會成爲優柔寡斷之輩,絕非帝王之道。
“那……該怎麼辦呢?”皇后茫然地問,“他要是這樣的態度,可不大好。燕王和江四小姐,應該能成爲眷屬。”太子看着弟媳婦不順眼可不行,再說了——“他年少時常去江府,與江四小姐情同兄妹,現在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太子妃在心裡嘆氣。皇后就是這樣,遇到事情從來不會想法子解決,只會嘀咕一陣子,之後放到一邊甩手不管。所以,她只有幫忙出主意:“所以,兒臣纔想求母后隆恩,您吩咐兒臣與江四小姐經常走動不就好了麼?太子要是問起,我就說是您的好意,他爲着您是一番苦心,便不會申斥兒臣了。正如您說的,以往他與江四小姐情同兄妹,往後我勸着江四小姐跟他賠個不是,那些誤會嫌隙便會化解,您覺得如何?”
“也對。”皇后笑起來,“就照你說的試試吧。正好,我想賞賜江四小姐兩樣首飾,原本是讓內侍明日去江府一趟,眼下既然是這情形,不如由你轉交給她。太子要是問起,你就說是我說的,凡事和和氣氣的纔好。別因爲江四小姐鬧得與江府不睦。”
“是!”太子妃笑着行禮謝恩,又閒話幾句,便帶着皇后的賞賜回了東宮。
榮國公夫人正在等她,神色分外焦慮。
“娘。”太子妃攜了母親的手,轉入內室說話,“您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榮國公夫人道,“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哪裡還坐得住?”
“爹爹是什麼意思?”太子妃單刀直入,“是不是物色好了太子側妃人選,要您來說服我?”
榮國公夫人爲此一愣,沒想到她會語氣尋常地問出來,隨後嘆了口氣,“我來之前,他的確是提了這件事,說年紀容貌正相當的,是三房的念柔。她只有一個寡母,嫁到東宮也是任由你擺佈。你爹爹說讓你只管放心,你的地位不會因此動搖。最要緊的是,你若還像以前一樣的態度,那麼皇上要責怪的便是佟家不知輕重了。”
“我知道了。”太子妃語氣淡淡的,“還有別的事麼?”
“你身子將養得如何?”榮國公夫人神色忐忑地看着女兒,連聲道,“昨日鬧出那麼大的動靜,皇上和皇后有沒有怪你?太子是什麼意思?越是這時候,你越要好生哄着他,他要是從陸家挑選女子可就不好了……”
太子妃撫了撫額,“我剛從皇后娘娘宮裡回來,筋疲力盡的。您回去吧,告訴爹爹,他只管張羅念柔的事情,我同意。”
榮國公夫人擔心地看着她,“竟憔悴成了這個樣子,什麼事都不與我們說。你快告訴我,小產之事查出結果沒有?……”
“娘,”太子妃面無表情地看着母親,“我真的累了,過兩日我再跟您細說。”到這時候才問是誰害她,晚了。橫豎他們最關心的只是家族的地位,她處境好壞都在其次。早已料到,不失望,只是疲憊。
榮國公夫人知道她無心敘談下去,只得起身,叮囑幾句離開。
太子妃和衣小憩了一陣子。醒來時便看到了太子陰沉的面容。她只有瞬間的驚惶,坐起來的時候,已經冷靜下來。
“你怎麼敢?”太子強忍着掐死她的衝動,“竟命人燒了我的書房?爲何?”他爲陸府的事情百般籌備,忙的焦頭爛額,她呢?她讓他後院起火。
“我的身子已經垮了,不能再孕育子嗣。你不會再看重尊重我,我怕被你推出去做擋箭牌,便銷燬了證據。”太子妃語氣平靜得反常,把謊話說得比實話還真,“你常年樂於臨摹別人的畫作,我則常年樂於臨摹你的字和畫——我怎麼能知道,你不會說那些東西都是出自我手?要是那樣,貨真價實的妖孽、災星可就是我了。”
太子的手握成拳。
“我勸你別打我。”太子妃緩緩抿出笑容,“母后命我與江炤寧常來常往,說不定我等會兒就要請江炤寧過來,你總不希望我把人丟到她面前吧?”
“你說什麼?!”江炤寧若是常來東宮……他最不想見的就是那個女子。
太子妃快意地笑起來,“你要是不同意,只管去替我辭了母后的好意。我是不能出爾反爾的。”是啊,又愛又恨的人,他不想並且害怕見到。若是沒有皇后吩咐的前提,他如何都不准她與江炤寧常來常往。
“好,很好。哪日你死在她手裡,都是活該。你小產的事,我再不會追查,隨意找個人發落了了事。”太子目光森寒地凝視她一陣子,轉身走出去。
這一走,大抵再無回來之日。
也好。各過各的吧。她的地位不會動搖,他不能失去佟家。
翌日,太子妃又到了江府一趟,將皇后的賞賜交給炤寧,末了問道:“皇后娘娘希望你能時時開解我。兩日後,我想請你到我名下的別院小聚,屆時會請孃家女眷到場,你可有空前去?”不能一見面就讓炤寧隨她回孃家,那未免太奇怪,別人少不得說她因爲小產的事瘋掉了。
炤寧笑道:“太子妃親口吩咐,怎敢推辭。只是,我擔心會在東宮出事。”
太子妃承諾道,“你放心,我會爲你開個特例,允許你的丫鬟貼身服侍,還會邀請幾個外人在場。再有,你的三姐、好友要是得空,可以陪你同去。衆目睽睽的,誰也不敢對你下手。”
“多謝。”
臨走時,太子妃道:“你儘量早到一些,我有話跟你說。”在別人家裡,她總擔心隔牆有耳,又不能還跑到後園喝着冷風說話,便有了這個建議。
“嗯。”炤寧送走太子妃,回到房裡,查看韓越霖掌握的佟家大事小情的記錄。
真就是亂七八糟的,連佟府下人之間傳過的閒話都有。
佟家與江府情形相仿,不曾分家,三個房頭住在一起,看起來很和睦。榮國公膝下兩子一女,二房夫妻膝下一子,相較之下,三房最是孤苦。
三老爺自幼體弱多病,成婚第二年病故,留下了妻子和剛剛出世的女兒佟念柔。
佟念柔——炤寧已經得到消息,榮國公府有意讓這個孤苦的侄女進入東宮做側妃。比較起來,佟念柔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若是從旁支中選人,控制起來不能得心應手,說不定還會與太子妃作對。
佟念嬈、佟念柔,這樣的名字是誰取的?字面上可以理解爲懷念哪個女子。大周男子一定要按照族譜取名,女子名字則不需從哪個字,長輩可以隨意採用寓意好的字眼命名。佟家姐妹的名字可算是別具一格。
紅蘺走進門來,炤寧斂起胡思亂想,問道:“有新消息?”
“嗯。”紅蘺狐疑地道,“彈劾陸家的摺子就快到京城了,楚王卻試圖將摺子壓下,還命心腹去敲打上摺子彈劾的官員——他的心腹這兩日都在爲此上躥下跳。”
“楚王?”炤寧蹙眉。
楚王不是與太子、師庭逸一向不合麼?昨日、今日他都在爲着工部的事與太子爭執不休。陸家案發,站在楚王的角度,太子與師庭逸少不得會被牽連其中,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試圖阻止?陸家與他從無瓜葛,犯了什麼罪都礙不着他。
炤寧起身踱步,反覆思索着這件事。
難道太子與楚王是心合面不合?
應該是吧。那個卑鄙的小人,看起來與陸家情分深厚過從甚密,心裡卻藏着殺機,想要利用江家或師庭逸的手除掉陸家。
反過來,人們都以爲楚王與他不合,興許他早已將人收買,留作關鍵時幫他出力。
明裡一套暗裡一套,可不就是太子做慣做熟的好戲麼?
應該就是這樣。太子自知不能除掉她之後,就不能不爲着與師庭逸、江府反目做準備。晉王做牆頭草是大羅神仙都不能改變的事實,他指望不上,要是再與楚王不合,還沒登基就成了孤家寡人。
皇帝多年來的意思,都是讓師庭逸和江府做太子的左膀右臂,再加上歷代從文根基深厚的佟家,來日不愁開創盛世。只是皇帝怕是做夢也想不到,太子無意走這樣的坦途,甚至於,他是忌憚師庭逸的。
事情到了這地步,太子要暫緩除掉陸家一事,要繼續等待一段時間,創造機會把這燙手山芋扔給師庭逸,所以,他要楚王出手。若楚王不能阻止,案發後就會義正詞嚴地聯合手裡的言官爲陸家辯解,強行大事化小——在皇帝看來,與太子不睦的楚王都認定陸府無罪,別人當然是胡說八道栽贓陷害。而陸家看到有轉圜的餘地,難免心生猶豫,不想按照師庭逸和她的意思認下部分罪行。
那個半人半鬼的東西來的這一手,委實在她意料之外。
失算了,她和韓越霖、師庭逸都沒算到這一節。
要怎樣應對呢?
炤寧走到棋盤前,每一顆黑子白子落下,都用時很長。
最終,她滿意地微笑起來。
太子想從長計議,慢慢來。
她之前也是這麼打算的,樂得請大老爺幫忙慢慢折騰陸家,避免做過頭引發皇帝的疑心。
到了今日這情形,便要另闢蹊徑,且要快刀斬亂麻。
陸家還是早些罪有應得離開京城吧。
至於皇帝那邊,一定要讓他起疑心,只是這疑心不是針對江府、師庭逸,而是針對太子。
炤寧最希望利用陸家得到的局面,是讓皇帝意識到戰功赫赫的小兒子人單勢孤,而太子權勢滔天,該不該擁護東宮的,遇到大事都會站出來鼎力支持,甚至於,將太子該承擔的罪行推到師庭逸身上。
這絕對是險招,一個不留神,他燕王殿下大抵就真要被髮落到邊關喝西北風。
好像是太不厚道了吧?炤寧撓了撓下巴。
但是,如果成功的話,皇帝會開始忌憚太子,往後有大老爺等人推波助瀾,廢了太子也未可知。廢了嫡長子,有資格做儲君的便只有師庭逸這嫡次子。
那多好。
他做了太子,便會痛快利落地發落掉太子。之後……他等着做三千佳麗環繞在側的皇帝,她離開京城遊山玩水,去做快活神仙。
想的也太遠了。炤寧拍拍自己的頭,吩咐紅蘺:“去請越霖哥,說我有急事跟他商量。”
自己終究是個女子,與那麼卑鄙無恥的太子鬥法,錯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到底還是要請韓越霖判斷是否可行。
他若是贊同,便可打通各個關節,想的遠的事指日可待。
對了,還有大老爺。她已沒時間等着他慢慢琢磨,要給他挖個坑,讓他稀裡糊塗地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