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的時候,炤寧險些睡着,回到牀上歇下,反倒沒了倦意,便找出昭華公主新送她的繡品花樣子圖冊來看。
圖冊是昭華公主親手繪製而成,心思奇巧,各色繡品的圖樣或是豔麗或是清雅,賞心悅目。
炤寧想,等到日子清閒下來,自己也要正正經經做些針線活。不求有昭華那般的好繡藝,能時不時給師庭逸做些衣物鞋襪就好。
上次給他做衣服穿,是開春兒的時候,一件樣式最簡單的錦袍。從來如此,她根本不會在針線上玩兒花樣。幸運的是他不挑剔,只要是她做的就喜歡,翻來覆去地穿。
娶了她,在衣食起居上,他實在是落不到什麼好處。
正胡思亂想着,師庭逸回來了。進門後便徑自去沐浴。
炤寧覺得他情緒似乎有點兒不對勁,便耐心等他回來歇下。
師庭逸有點兒窩火。
上一次,景林出手,害得他與韓越霖的計劃完全亂了,說是白忙了一場都不爲過。
今日,那廝索性明打明地與他搶人。
這算是怎麼回事?
怎麼哪兒都有那個人?
最關鍵的是,這種情形要持續到何時纔算完?
越想越生氣。
轉回寢室,炤寧探究地看着他,“誰惹到你了?”
“你猜。”師庭逸脫掉衣服歇下,把她摟到懷裡。
“嗯……”炤寧眨了眨眼睛,“景林?”現在韓越霖是真把師庭逸當妹夫、好友來對待的,兩個人凡事有商有量,至於別人,沒膽子惹他燕王,算來算去,只有景林。
“嗯。”師庭逸牽了牽脣,把今晚的事情說了,末了道,“這事兒我必須得跟你說一聲,你說怎麼辦吧?”
炤寧忍下了滿心笑意,“怎麼都一樣……吧?讓他問高文照也是一樣的。”這種事,她不能偏向他,更不會說偏向他的話。
“猜你就是這說辭。”師庭逸拍拍她的背,沒再說什麼。
炤寧擡眼看着他,笑問道:“生氣了?”
“有點兒窩火。”他實話實說。
“景林是那樣的性情,父皇有時候都拿他沒法子。”炤寧往他懷裡拱了拱,“別跟他較勁,好不好?”
通常她問“好不好”的時候,都是“橫豎你都要遷就我”的意思。師庭逸恨恨地親了她一口,“你收買我一下,我就答應。”
炤寧卻道:“我都以身相許好多好多次了,沒新招了。”
師庭逸失笑,吻了吻她的脣,聞到了似有若無的酒氣,之後蹙眉,“你又喝酒了。”太子妃命人跟他說的是略備了薄酒,請炤寧多逗留一段時間。可她是洗漱之後身上還留有酒味——沒少喝。
炤寧理直氣壯的,“是啊,跟我三個妯娌喝的。你有本事就去教訓她們吧,讓她們不準再跟我喝酒。”
“管不了你了是吧?”師庭逸心海已完全明朗起來。就是這樣,不論遇到什麼事,只要他的寶兒插科打諢幾句,便能完全釋懷。
還沒等他把她怎樣,她已先有所行動。不是她以往存着淘氣的心思沒個輕重地咬,是一本正經地撩他。
師庭逸有點兒懷疑她酒意上頭了,當然,這是他喜聞樂見的。
身形反轉,他看着朦朧燈光影裡的嬌妻。
淡青色的牀單,襯得她髮絲如墨,肌膚勝雪。最是勾人心魂的一雙大眼睛水光瀲灩,一直看着他。
過了初期的羞澀之後,她在這種時刻,總是喜歡這樣的看着他,眼神直接熱烈,偶爾含着驚奇。而很多時候,他正是因爲這般的凝視,慾罷不能。
這樣的時刻,昭示着她對他平日不曾訴說的愛。
他勾過她索吻,享有着她的美,給予她極致的快樂。
這一個旖旎流轉的夜,較之以往,更爲恣意縱情。
**
景林審訊人的方式,他的手下說法不一,有人覺得很別緻,有人則覺得很可怖。
這是因爲他們看到的情形不同,景林的脾性也是風一陣雨一陣沒個準,但是不論怎樣,結果都是相同的——經由景林親自訊問的人,只有招供、身死兩條路,他們都會選擇前者。
雖然高文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景林還是不大滿意。
高文照認識畫像中一度化名爲阿福的人,此人真實姓名是祝江,算算年紀,今年二十出頭了。祝江是太子府的死士,亦是太子自年少時便信任的人。
從三年前開始,太子總是交給祝江一些耗時耗力並且要到外地去辦的要事,祝江只在回京交差、領新差事的時候在東宮露一面。
——這消息很掃興。
景林又將炤寧畫的其他死士的畫像拿給高文照看。
這些畫像原本應該在昭華公主書房裡的暗格內,他懶得廢周折去借,索性不聲不響地拿到了手裡,等用完再還給她。
以前徐巖說過,他和炤寧很有做神偷的潛質,他們兩個把這句話當做讚美之詞來聽了。明明是舉手之勞的小事,幹嘛還要在明面上繞圈子呢?到了現在,他是一定要盯着炤寧痛改前非的,至於自己,沒那個必要。
高文照逐一仔細地看了,認識一大半。
景林示意手下把筆墨遞給高文照,“名字,寫。”
高文照竭盡全力控制,也沒辦法讓手不抖,好在寫出來的字總算還能看。
他也是見慣大風浪的人,此刻因何嚇成了這樣?
因爲景林給了他三個選擇:一是過一過何從雲身在蒸籠的日子,二是被人修理得只剩下牙齒、指甲兩樣東西,三是有問必答。
在他做出選擇之前,景林命人帶着他去宅院底下的密室裡轉了一圈兒。
高文照的感覺是在人世修羅場裡走了一遍,回程是被人攙回來的——恐懼得腿軟,走不動路。
景林側轉身形,斜倚着座椅,將雙腿安置到桌案上,斂目思忖片刻,擺一擺手,“帶下去,天明前把他送到燕王那裡。”
“是。”
其實,今晚他沒必要把高文照硬搶過來。他心狠手辣,燕王也絕非善類,高文照不論落到誰手裡,都是這個結果。
但他就是沒管住自己,也根本就沒打算與燕王和和氣氣禮尚往來。
沒錯,他就是看燕王不順眼,大方向上幫着他,小事上纔不管他高不高興。
燕王再不高興,也是一時的。他不高興的日子,卻是漫漫餘生。
炤寧喜歡的男人,他煩的不行;她厭惡的男人,他還是煩的不行。
那隻妖精給他添了數不盡的麻煩、不悅。
這哪是人過的日子?
他嘆了口氣。
**
這一晚,太子在別院等候一位客人的到來。
過了子時,沉沉夜幕中,一輛黑漆平頭馬車靜悄悄地進了別院——拉車的駿馬四蹄都由軟布包裹起來,是以,落地的聲音很輕。
值夜的下人們一時間不明就裡,看着那輛馬車悄然走近,心裡有點兒發毛。
馬車停下來,蒼老沉默的車伕取來腳凳,片刻後,有女子舉止優雅輕盈地下了馬車。
夏日裡,那女子竟然披着純黑的斗篷,戴着連帽,面容罩着黑紗。
膽子小的下人覺得脊背直冒涼氣,莫名地聯想到了幽靈、鬼魂之類的字眼。
太子聞訊,親自迎上前去,轉身帶路,請這夜半的來客去了書房說話。
進到書房,女子環顧室內,見再無下人,這才除掉斗篷、面紗,現出絕美的容顏、窈窕的身形。
她穿着一身黑衣,頭髮綰在腦後,通身只一根銀簪算作首飾。但是無妨,她的美反倒被這暗沉的顏色、利落的打扮彰顯到了極處。
太子看着她,有些驚訝。這驚訝源於女子的容顏、身形與年紀不符。算年紀的話,她該是尋常人口中的半老徐娘,可她看起來至多二十七八歲。
是人錯了,還是歲月格外眷顧她?
女子退後兩步,恭恭敬敬地行禮,“妾身桑氏,拜見太子殿下。”
“你就是——”
“妾身就是桑嬈,數年前攬翠閣的桑嬈。”桑嬈語聲清脆,語氣柔和。
太子微微挑眉,實在是沒有想到,她竟是這般風華絕代的美人,隨即客氣地一笑,轉身相請,“坐下說話。”
桑嬈微笑,儀態萬方地落座。
這般的人物,榮國公念念不忘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太子想到她的名字,再想到太子妃的閨名,心裡很不舒服。
他喝了口茶,和聲道:“據我耳聞,不少人費盡心思尋找你,卻是遍尋不着,如今怎麼肯主動現身與我相見?”
桑嬈抿脣一笑,“爲了太子妃的生身父親。”
“原來如此。”太子又問,“是爲何事?”
桑嬈道:“他已落至沿街乞討的困境。前段日子,我喬裝改扮,尋機見了他一面,聽他說了事情原委。”
“有這等事?”太子漫應道。
桑嬈忽然岔開了話題,“當初我離開京城的時候,曾經發下毒誓,回京之日,便是將他佟家踩在腳底恣意踐踏之日。想來真是諷刺,我剛籌備好一切,他便落了難。竟是如何也不能親手懲戒他。”
太子知道還有下文,並不搭腔,靜靜聆聽。
“他對我的虧欠太多,在他償還我之前,誰動他,誰便是我的仇人。”桑嬈凝視着太子,“我不是來求你救他,是來幫你除掉燕王府。”
太子失笑。除掉燕王府,談何容易?他都不敢誇這樣的海口。況且,這女子的心思也實在是複雜矛盾到了極點,不是過來人,怕是都聽不懂她的話。
“你不相信是在情理之中。”桑嬈輕輕擡起手臂,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件、一塊令牌,“這是我給你的見面禮。”
太子將信將疑地接過,看了看令牌,再看看信封上的筆跡,失聲道:“南疆總督?”
“正是。”桑嬈頷首,“你若垂青,他便是你的肱骨之臣。來日你儘管去信給他,驗證我所言是真是假。”
太子嗯了一聲。什麼都可以作假,何況一封信、一面在南疆才能用得到的令牌。
桑嬈問道:“太子妃那等不孝女,你爲何還留着?”
太子眉心一跳,將信件、令牌隨手扔在一旁,“太子妃是我的結髮妻,我到何時也會保她安危。”
桑嬈看住他,繼而又問:“那麼,燕王妃呢?”
“我想要她死,但是無法得手。”
“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爲何殺不了她?”
太子對上她質疑的視線,眸色深沉,“沒錯,我殺不了她,多少次都未能得手。但在此刻,我若是殺你,倒是輕而易舉。”
桑嬈並不惱,溫緩一笑,“的確,弱女子也有不同,有的似勁草,有的似嬌花。明白了。”
太子提醒道:“你日後若是與她打交道,好自爲之。”
桑嬈笑意更濃,“難道她還敢命人除掉我不成?”她語氣裡並沒有絲毫的輕視對手的意思,只是單純地詢問。
“那女子有不做的事情,卻無不敢做的事情。”太子在心裡苦笑。炤寧連對他和榮國公動武的瘋子纔會做的事情都敢做,還有什麼是她不敢的?沉了片刻,他又道:“況且如今是否除掉她,已是無關輕重,重要的是她身後那些人。”
“她身後那些人,如今都在明面上了。”桑嬈對他揚眉一笑,“而日後你我身後的人,卻是她看不到的。”
“不,你錯了。”太子篤定地道,“她身後還有一個人,你永遠也看不到,卻是幫她最多。”
“誰?”
“江式序。”太子近來經常回憶炤寧在前世說過的話。到最終,她對他說,他不是輸給了她,是輸給了她的父親。
換個人聽了這話,興許會雲裡霧裡或是不以爲然,可是桑嬈沒有,她緩緩點頭,若有所思。過了好一陣子,她纔開口說話:“聽聞殿下要隨皇上去行宮避暑?”
“正是。”
“不能留在朝堂?”
“不能。”太子意味深長地一笑,“於我而言,陪伴父皇是頭等大事,其餘都是瑣碎小事。”
“既然如此,我便知曉日後該如何行事了。”桑嬈這才解釋道,“我絕不會對殿下指手畫腳,只是一定要清楚殿下的動向,纔好有個安排。”
太子給了她一個溫和的笑容,“今日初見,難免生疏。熟稔之後又是不同。”面前的女子,到底是經歷了人世滄桑的人,一言一語都有她的用意,毫無急切、激進的意圖,這纔是他最需要的人手。比起她桑嬈,他身邊的那些男男女女,都是年輕氣盛、意氣用事、苦果自嘗。
“天色已晚,我不便久留。殿下也需得命人查證之後才能相信我。”桑嬈站起身來,“我先走了,待殿下傳喚時,再來拜見。”
太子沒有挽留,起身相送時問道:“你住在何處?”
“攬翠閣。”
“攬翠閣?”太子目光微閃,笑了。
桑嬈回以嫣然一笑,“消失的攬翠閣,就要重新開張了。殿下不妨猜一猜,我會將攬翠閣開在何處?”
太子唯一思忖,笑意到了眼底,“什剎海。”
“正是。”桑嬈頷首,“燕王妃是近幾年最負盛名的女子,美名邪名都讓她成了尋常人眼裡的奇女子。我總要會一會她。”
“也好。”太子想着,桑嬈與炤寧若能坐在一起,必是機鋒百出,真不知誰能佔上風。不能親眼得見,委實是件憾事。
等桑嬈走後,太子心裡的疑問反倒越來越多。
這女子多年來似在人間消失了一般,她去了何處?錦衣衛都沒能找到她的蹤跡,她的棲身之處想來不是特別顯赫,便是特別隱蔽。若她所言非虛,她身後到底有哪些有分量的人可以幫他除掉燕王的勢力?
要想查清這些,恐怕是誰都不能辦到的。而他能否相信她,只需給南疆總督去信,探探口風便可。
自心底,他當然希望她日後能成爲自己的謀士、炤寧的剋星,如此,他便能在勢均力敵的情形下,與燕王一較高下。
思及此,他不由竭力回憶前世的事,末了只是懊惱地蹙了蹙眉。
前世,他一直不曾聽說過榮國公那些荒唐事,到落難前後,都不曾知曉有桑嬈這女子的存在。
那又是怎麼回事呢?是她一直不忍心懲戒榮國公,還是躲在暗處冷幽幽地笑看着榮國公被師庭逸處死?
全無頭緒,斟酌不出答案。
回東宮的時候,太子遠遠地看到了韓越霖的身影。
韓越霖與昭華,到底還是要結爲連理。
他自從聽說賜婚一事,便爲此慪火。
炤寧與師庭逸、韓越霖與昭華的事情都一樣,他只是改變了過程,沒能改變結局。
前世的韓越霖成親比燕王還早。他與昭華,是除了燕王夫婦之外最爲人津津樂道的一段佳話。前世的昭華育有兩女一子,母子四個幾乎被韓越霖寵上了天。
這一世,他們是不能夠了。昭華那身子骨,便是華佗在世,也不能讓她恢復如常生兒育女。
也只有想到這些,他心裡才能好過一點兒。前世韓越霖那張冷酷的臉,那幫助炤寧冷酷行事的手段,讓他想來便是切齒的恨。他就是要他韓越霖此生不得完滿,斷子絕孫。
可是……想到昭華公主中毒的原由很有可能被查出來,太子不由臉色一變。
如果韓越霖和炤寧知道是他命人動的手,那麼……他們餘生的消遣,恐怕就是想盡法子折磨他。
那件事,絕對不能留下任何證據。
但是,分明還有證據——人證。
他走向書房,寫了一個字條,隨後親自將字條綁在信鴿的腿上,把鴿子放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