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哪裡受得了他這般呵斥,當即揚聲吩咐停車,淚卻掉的更急了。
她要起身下車的時候,太子握住了她的手腕,吩咐車伕繼續前行。他不能與她生出無可彌補的裂痕,更不能失去佟家的鼎力扶持。
太子妃淚水漣漣地看着他。
到底是有着多年的情分,太子覺得此刻的她也實在是夠可憐的,長長地嘆息一聲:“我們若是反目,得益的是他們。今日連連受挫,我難免心火旺盛,你別生我的氣。”
太子妃吸了吸鼻子,別轉臉。
“害得你小產的,不是江炤寧。”太子將她攬到懷裡,給她拭去滿臉的淚痕,溫聲訴說由來,末了又耐心地道,“江炤寧勢必要除掉,但是這件事情,真不是她做的。於情於理,她認下來又有什麼壞處?不外乎是讓我們氣急敗壞。若真是她,她不會氣成那樣,燕王也不會縱着她以下犯上。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麼回事?”
太子妃不想卻必須承認,他說的在理。她現在對江炤寧無法做出理智客觀的分析,但是江式序、燕王不同,他們的爲人、品行衆所周知。即便是站在他們的對立面,優點、長處亦是她無法否認的。而江炤寧這麼久以來,是在這兩人的寵愛、照顧之下成長,長期的耳濡目染,應該不會下那種毒手。
但是……不是江炤寧,還能是誰?
思及此,她又對太子的結論半信半疑起來,煩躁地擺一擺手,“得了,這件事等會兒就要捅到父皇面前,他便是嚴懲於我,也會讓你詳查原委。既是能大張旗鼓地查證,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太子聽出她仍有疑慮,心裡大爲不悅,面上則是不動聲色,“你能這麼想就好。”
要是早知道以這種局面鬧到父皇面前,之前就該和前世一樣,不隱瞞她懷胎、小產的消息。
前世父皇得知之後,吩咐皇后委婉地敲打他要以子嗣爲重,挑選側妃。如今便是惱火,這一點總不會變。
他不會再像前世那樣婉言謝絕。
太子妃在這階段的滿腹經綸都是紙上談兵,用不到實處。她需要一再的在炤寧手裡吃虧才能變得精明幹練,他不認爲自己有耐心等待。
最重要的是,他們如今對於炤寧而言,是永世不可寬恕的仇人,太子妃一旦栽到她手裡,便要落個半死不活的下場,他丟不起那個人。
既然蒼天眷顧,讓他重活一世,便該有個新的活法,心,也要如炤寧一般的殘酷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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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今日心緒頗佳,喚韓越霖到跟前說完正事,拉起了家常,“早間朕聽皇后說,和你一般年紀的人,都有好幾個孩子了,你卻還是形隻影單。給你挑個門當戶對的賢妻,如何?”話說的很是委婉,其實是意欲賜婚。
韓越霖搖頭,“多謝皇上、皇后娘娘隆恩,只是,臣不能娶妻。”
“哦?”皇帝訝然挑眉,“什麼叫不能娶妻?”
“臣想過些年落髮爲僧,做個閒雲野鶴的老道也成。”
“……”皇帝黑了臉。這是從哪兒跳出來的怪物?無心娶妻也罷了,怎麼還是一副僧道由他隨便挑着做的意思?那佛家道家是一回事麼?
韓越霖眼觀鼻鼻觀心。
皇帝消化掉火氣,審視着近前的年輕人,“你是不是有過意中人,而她嫁人或是不在了?”
“不是。”韓越霖又搖頭,“娶妻生子太麻煩,孑然一身最是逍遙自在。況且臣的二弟已娶妻,生了好幾個孩子,韓家後繼有人,能繼續效忠皇上,是以,臣只願隨心度日。”
皇帝又氣又笑,“平日寡言少語,一說起這些,你倒是一大堆歪理等着我。罷了,你既然無心,誰嫁了你也是活受罪。退下吧。”
韓越霖現出難得的笑臉,謝恩退下。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直搖頭。多出色的一個年輕人,不少閨秀都惦記着他,偏生一早生出遁入空門的心思,聽着都悵然。一定是不爲人知的傷痛所致,偏生他就是錦衣衛指揮使——只有他查別人,別人可沒法子揭他的底。
這時候,崔鑫走進來,稟明太子、太子妃、燕王、夏泊濤求見的事。
“傳。”
四個人進門來,行禮之後,太子妃上前兩步,跪倒在地,垂首道:“兒臣言行不當,損了皇室顏面,特來請罪。”話到末尾,已然哽咽。
皇帝瞥了她和太子一眼,見兩人衣襟上有水漬,神色頹敗,還以爲吵架吵到他面前了,懶得理,轉頭問夏泊濤:“你爲何事前來?”
太子妃心一沉。讓夏泊濤先說,她還能有個好?可是沒法子,搶話說的結果更糟,只能聽之任之。
夏泊濤上前一步,恭聲講述在江府的所見所聞,當然,完全略去了炤寧的言行。
皇帝越聽面色越冷,末了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師庭逸。幺兒也在場,也是人證。
師庭逸頷首。
皇帝的視線在太子、太子妃之間梭巡,良久不語,眼裡的失望無從掩飾。
殿內一時間陷入令人不安的寂靜,落針可聞。
太子妃跪在地上,心裡越來越緊張,額頭慢慢沁出了汗,本就虛弱的身體微微發起抖來。她有心爲自己辯解,可是又能怎樣呢?不能否認的事,說多便是錯多,只得聽天由命。
皇帝終於開口了,語氣溫緩:“朕有一名心腹,自炤寧離京後,便跟隨在她左右。炤寧流離在外的日子,不曾行差踏錯。誰若是想借着她隻身在外的由頭做文章,先來問問朕便是。”
太子與太子妃俱是心跳加快,要竭力剋制,才能讓氣息如常。皇帝所說的,是他們從沒想到的事情,那麼久都以爲皇帝是通過韓越霖向炤寧傳旨。
太子妃在害怕,怕得要命。因爲皇帝的性情很奇怪,他越是疾言厲色訓斥誰的時候,越是不會深究敷衍了事。該生氣卻不動聲色的時候,意味的是他已經動怒,懲戒是不可避免的。
她膝行兩步,身形伏在地上以示知錯,一個字都不敢說。
“你們太叫朕失望了。”皇帝這樣說的時候,凝視着太子。
太子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父皇此刻想起了江式序對他毫不藏私的教導,責怪他竟沒能及時阻止太子妃這般行事。他跪倒在地。
皇帝慢悠悠地喝了半盞茶,疲倦地擺一擺手,“罷了,你們自行斟酌如何了結此事。都退下吧。”
到底是他的兒媳婦,如何懲戒才妥當?這會兒發了話,等會兒榮國公就會跑來磨煩多時,想想都頭疼。思來想去,還是讓她和太子看着辦的好,還沒個體統的話,再讓皇后找個由頭處置了她。來日要母儀天下的人,只得太子的看重可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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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庭逸遣了附近的宮人,等在路旁,看着太子一步步走近。
藏的這麼深的一個人,手段這般卑劣的一個人,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長。
幸虧那日慶國公撐不住了要跟他和盤托出,他因此沒能見到太子訴說陸府的種種過錯。不會釀成錯誤,卻會讓太子、自己在事後恥笑。
太子站定身形,“早料到你定要找我說幾句。說吧。”
師庭逸牽了牽脣,“你我二人所學的精髓,都是江式序言傳身教,可他辭世後,我傷了炤寧的心,你則要她的性命。”
“那有什麼法子。”太子渾不在意的笑了笑,“像他那樣的權臣、名將,能得善終已是不易,焉能指望後人也如他的運道。”
師庭逸心頭火起,笑容消散於無形,“爲何?”
太子笑意更濃,“因爲她該死,她是我的心腹大患。”
師庭逸緩緩籲出一口氣,“真奇怪可是?你這卑劣無恥的小人,居然也是母后所生。”
太子面上一寒,“爲達目的不擇手段,誰不是如此?你又有何可取之處?方纔爲何不據實稟明父皇讓他廢了我?”
師庭逸眼神譏誚,“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便是我手裡證據能將你活埋那一日,我都不會稟明父皇——這筆賬,我要親手與你清算。”
“憑你?”太子冷笑一聲,故意挑起師庭逸的怒火,“知不知道?炤寧在外幾次死裡逃生,兩次受傷,第一次沒有大礙,只是手傷到了;第二次則很是嚴重,傷在後背。沒法子,她有時聰明得嚇人,有時笨得可怕——後背的傷,是她幫丫鬟擋刀落下的。她能活下來,實在是出乎我的預料。她九死一生的時候,你在做什麼?你幫過她什麼?如果換做是你,現在還需要誰幫忙麼?”他一邊眉毛挑起,“幫忙?別給她添亂就不錯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眼前寒光一閃,幾乎是在同時,覺出頭上一輕,聽到發冠落地的聲響。
師庭逸收回匕首,仍是負手而立,彷彿方纔什麼都沒做過。但是,心頭銳痛不已。炤寧受過重傷,但是從未與他提及。爲何不說?不屑訴苦,還是真如太子所說,並不需要他爲她報復?
太子已是披頭散髮,狼狽不已。怕麼?沒覺得怕。瞬間發生並結束的事,來不及有情緒。
師庭逸踱出兩步,鞋尖在地上碾磨。
太子斂目看去,驚見師庭逸踏在腳下的,是他衣袖一角。
師庭逸脣角微揚,勾出一抹悲喜難辨的笑,揚長而去。
就此恩斷義絕。他沒說出口,已不需言明。
太子看着他走遠,在原地站立良久,脣角緩緩上揚。
他並不知道,此刻自己與師庭逸方纔的笑容一模一樣,透着悲傷、自嘲。
他是故意激怒師庭逸,他需要看到四弟當場翻臉,從而讓自己最爲清晰地意識到:回頭路已斷,別無選擇。
二十二年的手足,情分一朝斬斷,他又如何能做到無動於衷?
走到這地步,很好。歸根結底,四弟爲了一個女人與他敵對,甚而不曾試圖給彼此一個轉圜的餘地。
這理由足夠了,足夠證明錯不在他。皇室之中,本就容不下親情。
他揚聲喚人來打理了儀容,隨後從速回到府邸。當務之急,是追查太子妃小產之事。若是炤寧,沒得查。幸好不是她,這樣一來,不論是誰,他都能儘快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