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師庭逸走過去的時候,她已站起身來,投入到他懷裡。
“大白天撒嬌,因何而起?”他笑着摟住她,關切地看着她。
炤寧勾着他的頸子,笑,“因爲良心發現,意識到了嫁給你的諸多好處。”
“騙誰呢?”師庭逸低頭,抵着她的額頭,“我方纔瞧着可不是那麼回事。說說,怎麼了?”
“嗯……”炤寧皺了皺鼻子,“明日,我請顧大夫來給我把把脈,還要求她給我個秘方,讓我今年之內就能有喜。”
“你說什麼?”師庭逸立時擰了眉。
“你這是什麼臉色?”炤寧笑着點了點他的眉心,“看準了我生不出孩子麼?”
“成婚之前不就說過這件事了?”師庭逸忍耐地看着她,加重了語氣,“你當那是小事?就憑你這從小病歪歪的身子骨,出了岔子怎麼辦?不準胡鬧!”她倒是敢想,方纔說什麼?今年之內就有喜?他同意了麼?
“顧大夫的醫術可是萬里挑一的好……”
“閉嘴。”師庭逸黑了臉,“什麼事我都能由着你,這類事你休想。要是不聽話,那就先分家各過兩年再說。”要孩子?他不奉陪,倒要看她怎麼要。
“……”炤寧嘴角翕翕,心裡有笑意,又特別感動。這件事,她不該用不着調的態度跟他說。這下好了,把自己給踹溝裡去了,怎麼才能爬上來?
師庭逸見她神色擰巴地厲害,不忍心了,溫柔地拍着她的背,給她擺輕重:“我記得,父皇有兩個嬪妃都是因爲難產殞命——生兒育女之於女子,是要將性命拼上去的。江寶兒,這種事你要是敢胡來……我自認管不了你,不碰你了總行吧?”
炤寧咕噥道:“可你不是說要隨緣麼?”
“可你隨緣麼?哪個混賬說的要討勞什子的秘方?”師庭逸沒轍地看着她。他不明白,她怎麼會爲這件事鑽進了牛角尖並且全無走出來的意思?
“你也沒隨緣。”炤寧低下頭,擡手戳着他心口,“你挑着日子,爲的是不讓我有喜——樑居士的書,我看了。”
“那又怎麼了?”師庭逸這才留意到樑居士的著作就在書案上,“等你身體好了再打算孩子的事。現在自己都還傻兮兮的,居然好意思要孩子?”
“……”炤寧啼笑皆非,“你別數落我了。我起初是想三言兩語讓你知道我怎麼想的而已,沒想爲這種事拼命,誰承想,把話說偏了。我就是要你知道,往後會好好兒調理。”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等到調理好了,我們就抓緊要孩子,好不好?”
師庭逸的眉宇舒展開來,“好。”之後卻又道,“顧大夫給你調理的法子、開的方子都要讓我知曉。”到底是被她方纔的話嚇到了,擔心她明裡一套暗裡一套。
“記住了。”炤寧乖乖地點頭,明如秋水的眼睛看住他,“不會瞞着你胡來的。要我發誓麼?”
“自然不用。”師庭逸脣畔逸出笑意,捧住她的臉,低頭吻了吻她的脣,“我們寶兒什麼時候說的是真話,我看得出來。”隨後擁着她落座,將她安置在自己膝上,“跟我說說,今日忙什麼了?”
炤寧依偎着他,把今日諸事講給他聽。至今還有很多人津津樂道於她吝嗇言語,其實她在親朋面前,尤其在他面前,有時候話嘮得厲害。
師庭逸聽到她對待桑嬈的態度,莞爾一笑,隨後跟她說了關於南疆總督的消息。這類事,她可以瞞着他,他卻不會瞞着她。
炤寧思忖片刻,“你作何打算?”
“若是沒人搗亂,南疆總督是一步好棋。”他說。
炤寧笑得眼睛彎彎,“要是有人搗亂,也是我,可我怎麼捨得再惹你窩火呢?”
師庭逸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先看看情形,有了詳盡的打算之後,再跟你細說。”
有些事情,她不方便或是不願意跟他細說,沒關係,他可以將自己的打算對她和盤托出,她完全同意的話再施行。
“好。”炤寧擡眼凝視着他。
想想年少時的他,幾時對任何人這般忍耐、退讓過?而自她回京到如今,他一直如此,沒有限度地容忍甚至縱容着她。
那一場離散,已成爲他此生的夢魘,他在用所有可以做到的方式彌補着她,以無言的方式。
她勾緊他,湊過去,輕咬了他的下巴一下。
“師庭逸。”她喚他的名字。
“嗯?”
“我愛你。”她說。
該剎那,似有星星點點的驕陽光芒落入他眼眸,他雙眼變得分外明亮,閃着璀璨的光芒。
她柔聲道:“我對你不好,但是你要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師庭逸緊緊擁住懷裡的妻子,“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沒有任何人能夠如她,原諒他的意氣用事帶來的長達三年的磨難;沒有人能在歷經人世寒涼荒蕪之後,仍然願意選擇站在他的身邊。那不是她的率性而爲,不是她非嫁他不可,只是因爲她選擇了順從自己的感情,只是因爲她的喜歡與深愛。
炤寧會心一笑,“越霖哥和景林一樣,在我心裡,都是不可失的兄長、知己……”
“我明白。”他吻了吻她額角,語聲溫緩,“他們是你最苦最難的時候陪着你照顧你的人——這些我一直銘記在心。他們做什麼,都是爲你好。爲着你好的人,我都感激,心裡絕無長真正的芥蒂。”
不論來日是何局面,那些對寶兒肝膽相照的人,另一種角度來看,都是他的恩人。
大恩不言謝。
男人之間,偶爾爭意氣鬧脾氣不可避免,但有些默契是從最初就已達成。不需言明便可有的默契。
炤寧聽了末一句,心安了。
曾經,她是因爲一段情緣一蹶不振的人,現在不是了,現在她將友情、親情看得特別重,甚至於,遇到什麼事,心裡更偏向於韓越霖、景林、予莫,會不講道理地護短兒,即便他們開罪的是他,她也要讓他遷就忍讓,當下不會愧疚,過後纔會不忍。
於她而言,他們是尋常女子的孃家人一般的分量。
他明白,一直都在體諒,並且有了這樣的承諾,這興許比他善待她更重要,更讓她開心。
炤寧勾低他容顏,親了他脣角一下,隨後一味地看着他,笑盈盈的。
“傻兮兮的。”可是這樣的寶兒,是這麼的可愛、貼心。他托起她的臉,低頭索吻,輕柔輾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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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越霖與夏泊濤攜幾名手下進到棠梨宮。
宮女瞧見了,行禮時俱是有些雲裡霧裡的,不知道韓越霖帶着錦衣衛來這兒是爲何事。皇帝不都賜婚了麼?棠梨宮最近都是喜氣洋洋的,根本沒什麼事兒啊。
夏泊濤對宮女道:“我與幾名手下在外面喝杯茶就好。韓統領有公事要與昭華公主說。”人家是遲早成婚的人,他們跟進去的話,不是擺明了去礙眼麼?能躲就躲吧。
宮女連忙稱是,一個引着夏泊濤等人走開去,一個則給韓越霖帶路。
韓越霖進到正殿的時候,昭華公主正在做繡活,擡眼瞧見他,眼裡有了些許笑意。
韓越霖脣角微微揚了揚,之後就開始煞風景,他將捏在手裡那些畫像放到桌案上,“看看。”
昭華公主瞥一眼,一時驚疑不定——那是炤寧畫的東宮死士的肖像,之前好端端地放在她書房的暗格內,怎麼會到了他手裡?
“怎麼回事?”她擺手遣了宮女,正色問道,“是誰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的?”
“這個有什麼打緊?”韓越霖強調道,“你看看,有何不同。”
昭華公主一張張看過去,才發現大半圖像一側都添了名字。她看完之後,瞧着他,“炤寧跟我說,這些人都是死人了,名字有無其實不太重要了吧?只有找到熟識他們並且願意指證的人,纔是關鍵……”說到這兒,她雙眼一亮,“啊,是你們找到那個人了?”
“嗯,總算明白過來了。”韓越霖笑笑地看着她,“病情好轉了,腦子也靈光了點兒。”
“……”昭華公主剜了他一眼,“快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韓越霖倒是不急,側目瞧瞧身側的矮几,上面沒有茶盞。
他站起身來,走到她近前,擡手端起她身旁的茶盞,喝了一口,視線慢悠悠地落在她正在做的繡活上。顏色清豔,繡的圖案很清雅。
昭華公主卻是張了張嘴,終究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他倒是不見外。
他倒是也不怕她把病氣過給他。
“誰準你做針線的?”韓越霖欣賞完之後,開始教訓她,“這種事累眼,跟你說了八百回,總也不聽。”
昭華公主心想,他絕對是有史以來最沒王法的一個官員——好歹她也算是金枝玉葉吧?可是從相識到如今,他就沒好好兒跟她說過話,能不訓她的時候都很少。
她咕噥道:“又不是整日裡都做這些。這是要給炤寧做衣服的,她生得好看,我想好好兒打扮她。”
韓越霖聽了,神色一緩,“不早說。”隨後擡手撫了撫她的面容,笑微微地瞧着她。
昭華公主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費了些力氣纔想起最初的問題:“你倒是快與我說說啊,這些畫像是被誰盜走了?又怎麼借你之手送回來了?”
“是景林。”韓越霖端着茶回身落座,將事情言簡意賅地跟昭華公主說了一遍,末了道,“我算是省了力氣撿了個便宜——燕王叫他的人把高文照送到我那兒去了。”
昭華公主啼笑皆非,隨後很緊張地問道:“四哥氣壞了吧?”
“這種窩囊氣,也就景林敢給他受。”韓越霖笑道,“不過沒事,他心裡有數。景林也是爲了炤寧着想,氣一會兒就完事。”
“那還好。”昭華公主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倒是真的沒想到,四哥能做到這個地步。最早,他可是京城裡數一數二霸道的人。”
韓越霖莞爾一笑。誰說不是呢?當初那個飛揚跋扈的四殿下,沙場上那個讓敵軍悍將聞風喪膽的元帥,能做到如今這地步,說出去誰會相信?
“炤寧終歸還是有點兒福氣。”他說。
“那還叫‘有點兒’福氣?”昭華公主道,“四哥是皇室子弟中最得寵的一個,從小到大認識吃啞巴虧那幾個字,卻從來都沒機會嘗過那個滋味。眼下這般忍讓,着實難得,你和景林都見好就收吧。”
“話也不是這麼說。”韓越霖劍眉微揚,“我妹妹差點兒死在外頭的賬誰認真跟他算過?”說起這些,他就完全把炤寧當做自己的親生妹妹一樣護着了。
“……也是。”昭華公主端起紫砂壺,走過去給他續茶,“可是,說到底,四哥也是被人算計了,況且炤寧也無心翻舊賬。”
“沒法子。”韓越霖瞧着她端着茶壺的手,特別白皙,手指纖細,稍稍凝眸之後才繼續道,“江元帥的掌上明珠,就栽到燕王手裡了。”
“轟轟烈烈一場也好。年輕時把苦頭都吃完,往後遇到何事都不算什麼了。”
韓越霖微笑,“反正不管怎麼樣,你們這些小女子都有一大堆的歪理等着。”
昭華公主給他續完茶,關切地打量着他的臉色,“近來忙麼?你要不要隨父皇去行宮避暑?”
“我要是去呢?”
“……去不去還不是一樣?”昭華公主把紫砂壺放在茶几上,“橫豎見你一面也是難上加難。”
韓越霖笑着握住她的手,擡眼看着她,“幾時想見我了,叫人傳句話就行。”
昭華公主嘴角一抽,“誰想要見你?”打量她還是那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麼?那時滿世界追着他跑的日子她懷念,但是,再也回不去了。
韓越霖握着她的手略略加了些力道,擡手勾過她容顏,低聲詢問:“那我每日潛入你宮裡來看你?我想見你。”
“……”昭華公主呆呆地看着他。他一旦沒正形起來,她還真有點兒不習慣。思及此,在心裡哀嘆:自己這是什麼壞脾性?都怪他,讓她在他面前受氣都成習慣了。
“傻了?還會說話麼?”韓越霖以指腹摩挲着她的脣。
她慌忙咬住了下嘴脣,臉色有些泛紅了。這樣的姿態,她過於被動,且有點兒尷尬,便想掙脫他站直身形。
韓越霖站起身來,右手拇指仍然停留在她脣上,左臂則將她連同她的雙臂攬在懷裡,凝着她的目光溫柔而悵惘,“我識得的那個活潑大膽的昭華去了何處?”
一句話問得昭華險些落淚。
韓越霖脣角緩緩上揚,“現在這樣子,都讓我不好意思數落你了。”
昭華忍俊不禁,“那我還是就這樣跟你耗下去吧。”她挨訓又沒癮。
他語氣柔柔的:“是誰說的來着?——你一個小捕快,我肯多瞧你一眼都是你的榮幸。”
昭華有點兒窘,垂眸看着他玄色衣衫,“那是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你都不肯看我。我要是不說話難聽點兒,你擺明了是連瞪我一眼都嫌費力氣,我不是有意的……”
韓越霖卻打斷了她:“當年的小捕快就快老了,就站在你面前,你都不稀罕多看一眼。”
“胡說八道。”昭華公主擡起頭來,嗔怪地看着他,“才二十幾歲的人罷了。不要說這樣的話,我不愛聽。”
韓越霖緩緩地笑開來。先是脣角緩緩上揚,隨即笑意纔到眼底。
他很少會現出發自心底的笑容。
他發自心底的笑容極爲悅目,宛若冰雪消融,脣畔紋路有着孩童笑起來纔有的純真無辜。
昭華公主被這般的笑容感染,不自覺地笑了,隨後,一手掙扎了一下,怯怯地擡起來,輕撫着他的脣,“你在我眼裡,始終都是最好看的男子。不管以前還是現在,都是最好看的人。再過幾十年,我想也是如此。”
“這恭維實在是動聽至極。”韓越霖笑着吻了吻她的脣。還好,她不似上次似的驚慌失措,垂眸接受了。他將她抱緊一些,“我只盼着日子過得快一些,你能快一些嫁給我。明日我去找找禮部和欽天監的人,讓他們給你我合算八字,在秋日選個吉日。你同意麼?”
昭華公主思忖片刻,低聲道:“我啊,怎麼都好。”
“那就說定了。”韓越霖撫着她瘦削的肩背,心裡酸酸的,“嫁給我沒什麼壞處,你放心,我會好好兒照顧你。”
“嗯,我知道。我相信。”她始終認可的,其中之一就是他說一不二永不食言的性情。
“傻丫頭。”韓越霖語氣裡有着不自覺的寵溺,“跟炤寧一樣的傻。”他看得最重的兩個女孩,都爲一段情、一個男人吃盡了苦頭,卻從不抱怨,從不言悔。
昭華公主聞言卻是婉轉一笑,“所以我跟炤寧才投緣啊,見面與否都覺着她親。”
“你那是愛屋及烏。”
“當心我跟炤寧告你的狀。”
韓越霖輕笑出聲,岔開了話題:“我給你備下了一些你應該喜歡的物件兒,明日內務府的人會給你送過來。”他常在宮裡行走,好處頗多,方方面面打個招呼就行。
“是嗎?”昭華公主笑逐顏開,“那太好了,你居然肯送我東西……”她拍拍心口,“我都沒想到還有這一天。”
她是實話實說,韓越霖聽了卻有些心酸,語氣卻是不顯端倪,“你想不到的事情還多着呢。”頓了頓,又加一句,“我餘生的要事之一,便是每日哄得你高高興興的。”
“你?”昭華公主笑不可支,“太難了。”
韓越霖也笑起來,“嗯,這麼說着,我自己都有點兒不相信。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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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光四合。
炤寧與師庭逸相形回往正屋,等會兒就該用飯了。
路上,常洛來稟:“桑嬈等人此刻已離開什剎海。”
炤寧滿意地一笑,沒說什麼。
走到廳堂門外的時候,又有侍衛來稟:“伍太妃宮裡的太監過來了,說伍太妃有急事要找王妃商議,請王妃即刻進宮一趟。”
炤寧微微挑眉。直覺告訴她,這件事與桑嬈有關——伍太妃是什麼人啊?尋常連皇后、皇帝都不見的人,一直閉門禮佛消磨時間。今日她剛與桑嬈起了罅隙,伍太妃便來了這麼一出,要說只是巧合,她可不信。
師庭逸的想法與炤寧大抵相同,因而道:“你留在家裡,我走一趟。”宮裡人什麼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得出,他不能讓妻子冒險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