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間,炤寧憤怒起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師庭逸不要她了。
這麼久,她一直狼狽着、流離着、氣悶着。
回來之後忙來忙去,爲的不過是與他拉開距離,各自爲安。
此刻呢?皇帝輕描淡寫一番話,就又將她與他綁到了一起。
與皇室子嗣扯上干係,女子就只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她心念數轉,思忖着回絕之詞,就算獲罪也認了。倒是沒料到,師庭逸已在這時上前去,道:
“父皇,此事還請三思,兒臣實覺不妥。”他很清晰地感覺到了炤寧此刻的情緒,沒有來由,就是能夠感覺到。她氣悶得厲害,每到這種時候,說話能把人活活氣死。所以他不能給她說話的機會,要避免她把皇帝氣得暈頭轉向重罰她的可能。
“哦?”皇帝挑眉,“怎麼說?”
師庭逸回道:“女子不可干涉政務,後宮亦如此,何況一閨秀——行宮屬皇家園林,建造時的規矩、忌諱甚多,江四小姐怕是無從獲知。來日若是出了岔子,帶累的是江府滿門。父皇既是喜愛江南景緻,不妨吩咐工部前去勘察,多說一年便可破土動工,全不需空耗兩年之久。再者,兒臣軍務繁忙,年前實在是無暇兼顧他事,還望父皇體恤。”
簡單說來,就是炤寧不適合、我沒空接這差事,您該找誰找誰去。
炤寧心裡略微好過了一點兒,便緘默不語。
皇帝瞪着師庭逸,混賬二字險些脫口而出,心說我這麼找轍不是爲了你的終身大事麼?這是沒睡醒還是聽不懂?
師庭逸垂了眼瞼,不去看皇帝。
當着炤寧的面,皇帝不好發脾氣,儘量保持着先前溫和的語氣說道:“前朝出過英姿颯爽的巾幗英雄,那是帝王不拘一格用人才。眼下我只是要炤寧閒來將她所喜的風景畫出來,讓你和工部做到心裡有數,她若是再有閒暇時間,便幫忙做一些亭臺樓閣的模型,又不是要她親自督造行宮,你實在是想多了。”
師庭逸只好強調一點:“兒臣軍務繁忙。”
皇帝語聲沉下去:“是我要你撇下軍務離京多日的?是我要你這麼繁忙的?”
“自然不是。”師庭逸道,“積壓軍務是兒臣之過,只是,若再分心兼顧他事,恐怕諸事都要虎頭蛇尾。”
皇帝沒好氣了,“虎頭蛇尾的事情,你做的還少麼?”
炤寧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地聽着。
“先前你離京,便有數名言官彈劾,我念你有苦衷,一再幫你遮掩。眼下只是交給你一件小事,你便反覆推諉,怎麼,要我跟你算算總賬,數罪併罰?”皇帝一面說着,一面看着面無表情的炤寧。
師庭逸道:“兒臣甘願受罰。”
“好!好啊!”皇帝冷笑連連,“你不願接的差事,楚王已跟我討了數次,今日一早還說陸騫也懂得些門道,不妨讓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若決意抗旨,明日便啓程去西部鎮守邊關,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很短的時間之內,師庭逸迅速地盤算着:
楚王討這種差事不假,不管能不能如願,炤寧都不會牽扯其中——皇帝今日是本着好意讓他們多見面多走動罷了,行宮到底建不建都難說;
皇帝是真的生氣了,氣他的不知好歹,可是局外人哪裡知道炤寧的心思?她根本不願意見到他,若是可能,她情願將彼此一切抹殺;
去西部鎮守邊關,能否成行都一樣,只要有心,總能幫到她。再不濟,總比害得她隨時擔心皇帝再出難題的好。
“兒臣謹遵……”
“皇上。”
師庭逸與炤寧同時出聲。
皇帝強忍着纔沒瞪炤寧,想着你倒是沉得住氣。
師庭逸轉頭看着炤寧,炤寧卻不看他,上前行禮道:“燕王殿下認爲臣女不宜擔此重任是根本。臣女理當爲皇上分憂,盡力畫出所見美景以供參詳,每隔三幾日,請燕王殿下過目,如此,殿下便不至於延誤軍務。”
皇帝面色略見舒緩,“如此也好。”
“只是,臣女有個不情之請,還請皇上隆恩。”
“說來聽聽。”
炤寧恭聲道:“臣女深覺燕王殿下的顧慮在理,來日若圖做成,請皇上略過臣女不提。”
皇帝笑了,頷首道:“準了。日後你們何時碰面,另行商議,我不干涉,把行宮概貌圖交給我便可。對外怎麼說?就說我要你們一同修補幾幅古畫,校改幾部古籍。”
炤寧稱是謝恩。
皇帝看看時辰,起身繞過書案的時候嘆息一聲,“怎麼就不想想,分明是有人要攪和的你們分道揚鑣,你們倒是爭氣,拼了命的讓別人如願。”
師庭逸和炤寧沉默不語。
皇帝走到炤寧近前,笑問一句:“今日我若是賜婚,你是不是就要抗旨?”
炤寧語氣平靜得沒有任何情緒:“臣女不敢,只是自知壽數難長,不敢生妄念。”
皇帝笑了,完全是被氣得發笑,“你咒起自己來倒是一絲餘地也不留。不過倒是巧得很,方纔聽這兒的下人說,老四也活膩了,湯藥一碗不落,轉頭就酒杯不離手。好啊,好,宮中朝堂的人若都如你們兩個,沒幾年就真清淨也乾淨了。”扔下近前兩個人,他吩咐隨行的太監,“把工部前年擬好的堪輿圖留下,回宮!”
皇帝心裡自然是很不痛快。難爲他放下帝王的架子,做一回牽線搭橋的月老,試圖讓他們重修舊好。那兩個笨東西倒好,明知是好意,還是不願意接受。
一個一個都多大了?真就不着急嫁娶之事?
一輩子長着呢,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情、打不開的心結?
真恨不得下一道賜婚旨,讓他們同一屋檐下掐架去。哪日被氣急了,真就這麼辦。從哪方面來看,都是天作之合,他絕不會長久容着他們不顧大局,只計較自己那點兒得失。
皇帝帶着滿腹火氣走了,一名太監留下行宮堪輿圖,小跑着出門去。
炤寧走到桌案前,將案上散落的書籍筆墨收起來,取出堪輿圖,徐徐展開。
師庭逸轉到她身側,瞧着她的側臉,“爲什麼?”
“我沒料到皇上會是這態度,便不想自不量力。”炤寧原本是想,皇帝怎麼也不會讓他疼愛的兒子娶一個病秧子,今日看來,估計錯誤。
“只爲這原由?”
“不然呢?”炤寧自嘲地笑,“我可沒活膩,不想惹惱皇上。”
“看着我說話。”他說。
炤寧對上他視線,“以爲我沒說實話?你想聽什麼?”
他想聽什麼?想聽她說出全部的原因,他知道她所說的只是一部分。
炤寧看着他的面容,手指輕輕摩挲了畫面兩下,“你簡直沒個人樣兒了,去洗漱換藥更衣,回來再說這個不知真假的差事。”
師庭逸笑開來,“一起回前面,你去書房用些茶點。”
“嗯。”
他轉身先行,炤寧落後一步。
她忽然伸出手,併攏的手指按在他染着血跡的那塊衣料,移動時稍稍用了些力。
他身形明顯一震,又有須臾的僵滯,再舉步時卻是漫不經心地問:“要匕首麼?”
“下次。”炤寧不明白,他這傷怎麼還沒好?很有一段時日了。
是聽徐巖說的,他到西部那日起,至戰捷時止,都有些水土不服。一直病懨懨地撐着,還是身先士卒地衝鋒陷陣,落下了幾處輕或重的傷。
心裡該是總惦記着這檔子事,所以聽皇帝說要打發他到西部鎮守邊關時,她唯一的念頭是他不能去那裡,暫且聽從皇帝的安排就是,別的先不要管。是在最後意識到的,就算自己不說話,皇帝大概也不會真的說到做到。虎毒不食子,明知他到那裡是活受罪,皇帝怎麼忍心。
炤寧一面走,一面用力掐了掐眉心。
她是那麼想真的漠視他的一切,又是那麼沒出息地做不到。
沒可能遠離他。假如皇帝真的賜婚,她還能把自己和予莫的安危都豁出去不成?到時也只能奉旨成婚。
師庭逸回眸見她神色不悅,止步問道:“怎麼了?”
炤寧毫無防備,險些撞到他身上,隨後竟是笑起來,“沒事,想開了而已。走吧。”又用下巴點了點漸行漸近的兩個人。
一名侍衛在前面帶路,後面跟着的人是陸宇——陸騫的胞弟。
陸宇緩步走過來,凝眸打量炤寧,眼神複雜。沒有哪個人能不爲她的容貌傾倒,而對於如今的他,是一面迷戀着她的容色,一面憎恨着她的性情、手段。
這女子實在是太有辦法,哄得燕王與陸家產生了分歧。父親轉去求太子,太子也不肯到御前求情。
陸宇看着師庭逸,心裡亦是恨恨的。難道天底下只有江炤寧一個女人不成?怎麼就不能將錯就錯,把事情做到底,把她全然拋在腦後?一個女人,難道比整個陸家的分量還重?怪不得都說紅顏禍水。
“等我片刻。”師庭逸知會炤寧一聲,迎着陸宇走上前去,“有事?”
陸宇拱手行禮,語氣透着不滿:“正是。掌珠病情加重,不論昏迷還是清醒,都說想見你一面。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不能,忙。”
陸宇錯轉身形,望着炤寧,不陰不陽地笑了笑,“燕王殿下在忙什麼?”
“干卿底事。”師庭逸凝住陸宇,語氣冷颼颼的,“管好你那雙眼。”
陸宇不自主收回視線,敢怒不敢言。
師庭逸轉而吩咐他:“喚陸騫過來,今日,儘快。”
陸宇應一聲是,轉身就走,從頭到腳都充斥着憤懣。
這時候的炤寧,正望着陸宇的背影,神色恍惚。
師庭逸擺一擺手,這才讓她回過神來。
炤寧蹙眉思忖着什麼,快步走到他身邊,問道:“剛剛你們說了什麼?”
師庭逸訝然,合着她一直都在盯着陸宇出神?是想到了什麼要緊的事?“沒什麼,我讓他把陸騫喚來。”
“哦。”感覺居然告訴炤寧,陸宇不久之後會取代陸騫的位置,成爲新的慶國公世子。按說是沒道理髮生的事情。除非有人爲慶國公講情,讓他很快結束閉門思過的日子,他才能遞摺子請旨。
最關鍵的是,慶國公要是想廢掉長子,也不該在陸騫剛宣稱病癒的當口。
那麼……只能是陸騫出了岔子,而且鬧出來的動靜還不小。他會怎麼辦呢?
自盡?炤寧不認爲陸騫有那份勇氣,想死的話,前一兩日多的是機會。
可如果陸騫不死,還有怎樣的緣故能讓他儘快被家族除名另找人取而代之呢?
炤寧對師庭逸打個手勢,凝神思忖,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種可能。她對他道:“你叫陸騫過來是爲何事?我也要見他,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