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慘苛了一點。..”張佳木也是搖了搖頭,不過,他很快又道:“劉某人也是應有此報。你們在同情他家人之餘,是否想到他役使的那些軍戶?徐穆塵在信中說,軍戶平時吃的是粗糧,鹽都快吃不起,一家大小共用一條褲子的都有,女子都嫁不出去,只能軍戶互相聯姻,真是永世不得超生了。你們想,他們窮困成這樣,主司不說撫卹,或是設法叫他們好過一些,反而變本加厲,更加盤剝軍戶,他們自己的地不能種,要給各層武官種地,還要給他們挖礦,徐穆塵說,礦山裡的軍戶如鬼徒一般,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張佳木面若沉水,緩緩道:“雖然我覺得誅殺劉家其餘人算是傷及無辜,按律令他們可能也不該死罪,最多流放或入教坊司,但他們被殺,我也是覺得冥冥中自有天意,你們說呢?”
“唉,我意亦是如此。”任怨頭一個道:“死有餘辜,徐兄弟做的很好。”
“是的,”年錫之道:“我亦是這樣想法。”
他們這麼說,王增也是無可不可,雖然心中略有感覺,但究竟怎麼想或是怎麼表述,他卻是沒有想好,短短一時間的猶豫,說話的時機也是過去了。
衆人在張佳木這裡盤桓到傍晚,一併用了晚飯,再拜辭了徐氏太夫人,晚間無事,左右便全部退出。
各人出門的時候,走的自然是側門,他們官職也全部不到走正門的地步,不過張佳木一直將他們送到角門檐下,也算是給足面子,哪怕就是高官大吏,想在張府有這種待遇,也是難了。
王家兩兄妹路遠一些,已經上車走了,王勇現在也是貴官,一樣帶着兩匹馬拉的後檔車,還有幾個健僕伺候,年錫之自己騎馬,有錦衣衛的十餘個內衛力士在明裡暗處保護,這也是上次長街之上年錫之被辱之後而採取的措施。
王增亦是坐車,臨行之時,他頗想和張佳木說上兩句,不過,亂糟糟的送來送去,一直也沒有找到機會,這個佳公子嘆一口氣,搖着頭走了。
“佳木,”王增一走,任怨便向他道:“你上來就給王兄弟千戶,還是正陽門東西大街,你要知道,現在南宮沒有了太上皇,整個北京城,除了皇宮,就屬那裡最爲重要。龍蛇混雜,油水很大,這樣一個地方,怎麼就輕易給了人。”
“現在正陽門那裡算得什麼?”張佳木輕笑一聲,道:“現在四處闢財源,光景已經不是當年那樣了。全盤在京師裡頭,和東廠他們爭來爭去的,大家鬧的臉紅脖子粗的,就爲了一點兒昧心錢,何苦來?況且,王增他也不是那樣的人。”
“我倒不是信不過他的人品。”任怨皺了皺眉,他憨厚寡言,向來不擅言辭,當下撓撓頭皮,只道:“就是覺着,他以駙馬身份參與衛中事,你要小心防着點纔好。”
“哈哈,九哥,你這樣也太小氣了。”張佳木顯然不以爲意,笑道:“漫說是他了,就是尋常人,我向來也是以誠待之,我以國士待他,他豈能以寇仇待我?況且,合則留,不合則去,王增懂,不會給自己添麻煩的。”
“唔,反正你見的是。”任怨和每回辯論一樣,仍然是後退了事,只是這一回他笑了一笑,向着張佳木道:“派緹騎至邊關的事,我可等你的消息。”
“你努力訓練新人,”張佳木也笑道:“緹騎至千人之後,我派你們出去。”
說起人數,任怨有點發愁,他道:“緹騎要求過嚴,進人嚴,涮人也嚴,這麼下去,湊起一千多人,不得再過一兩年。”
張佳木哈哈一笑,道:“原本就是。”
任怨知道和這人求也沒有人,當下白了一眼,自己退到一邊,默默想着心事去了。
“好了,我們進去吧。”張佳木也長長豎了個懶腰。今天說是休沐,其實事情也沒少做啊,那麼厚的公文,在年錫之的協助下,也算是看完了。
不過,要正式處理的話,就等明早到了公衙之後,由記室處的吏員們和劉勇等輔官的協助下,共同處理,蓋印備檔之後,纔再下發給各處執行。
再壞的制度也比沒有制度要強,張佳木是一個制度萬能論的狂熱信徒。
只是轉身之際,他心裡忍不住嘀咕:“孫錫恩這廝,今天跑哪裡鑽沙子了,陳懷忠的事,也不知道他辦的怎麼樣了。”
……
“阿嚏”
孫錫恩打了個噴嚏,向着一個穿着青衫,頭上系頭生員方巾的中年男子笑道:“想不到老哥居然尋覓到這樣的生財之道,真是讓我開眼了,嗯,大開眼界啊。”
“唉,兄長你太客氣了”對方沒有因爲他的吹捧而高興,相反,卻是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半響才道:“學生來京師原本是應制科的,總以爲憑自己胸中才學能博個封妻廕子,現在好了,靠着星相雜學混碗飯吃也罷了,還幫人看風水,尋訪墳穴,這些事好歹還是積陰德的,現在做的這個,來錢是快的多了,不過,唉唉,真是羞於提起啊。”
這人是個國字臉,濃眉大眼,一張麪皮也是白淨的很,手也是白而嫩,顯然是個從出生到現在沒有經歷過農事,也沒有練過弓箭的讀書人。看樣子,也是儀表堂堂,令人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但現在此人愁眉苦臉,一張眉毛也緊縮在一起,象兩條皺縮起來的毛毛蟲,給人以一種滑稽的感覺,這樣,就把他儀表的得分無形中削弱了很多,讓人覺得不那麼穩重可靠了。
“陳老哥,”孫錫恩不緊不慢的套對方的話,反正剛喝完酒,兩人坐着喝茶解酒消食,以他的身份又必怕宵禁,正好做出一副餐後長談的樣子,他道:“你有什麼打算呢?將來如何?”
“唉,正在爲難。”陳懷忠搖了搖頭,道:“賤內的意思,京城居,大不易,趁着現在能賺一些,積攢下盤纏之後,我們就儘速回山西去。”
陳懷忠和孫錫恩原是扯不到一塊去的,不過此人剛到京師遇到一樁麻煩,曲不在他,但被人誣陷,一個舉人,在家鄉可以橫着走,在京師也就是比黔首強那麼一點而已,正無可奈何之時,巧被孫錫恩救下,孫錫恩看他也是一個很有才學的人,和前大學士徐有貞一樣,不僅儒學精通,還知道星相醫卜的雜學,這在當時可就真難得可貴,不少讀書人連李世民和蘇軾是誰都不知道,除了八股之外,什麼也不懂,簡直就是書蠹一樣。而陳懷忠就不同了,自幼雜學博覽的,學問很大,孫錫恩雖然不是讀書人,倒也不是胸無點墨,幾次談下來之後,他對陳懷忠就刻意結攬,就是想把這個舉人弄到錦衣衛裡,只是原本以爲是水到渠成的事,現在卻已經有了變化。
“賢夫婦居住在這裡,也真是委屈了。”孫錫恩對談話很有一套,從來不會直接顯露出自己的意思,既然覺得差事難辦,索性就東一句西一句的,隨便閒談起來了。
“唉,這也是沒辦法,老實說,如果不是前一陣兄援手的話,就是這裡也真的住不起了。”
這裡就是一座一進的小院,正屋三間,偏屋兩間,院落不大,也很低窪,但就是這樣的院子,索價也是不菲,要買的話是肯定買不起的,一般舉人進京應試都是自己入京,爲了省錢住寺廟或是會館,只有要到應考的前期纔會到貢院街一帶租住房舍,考完後如果不中,就得儘速回鄉。
如果想就在京師用功,等着下一科考試的話,也是住在寺院或會館的多,象陳懷忠這樣租住院落的,就很少了。
他倒也是沒有辦法,陳家是從京師後遷至山西,陳妻是京師人,這一次也是藉着丈夫考試一起回家省親,提前半年進京,租住了這裡,打算考中後就繼續居住,搬家的話,也得等到外任或是升官之後再說……誰知道,向來才名在外的陳懷忠居然沒中
“老哥太客氣了。”孫錫恩笑道:“現在可是用不着我了。”
陳懷忠原本沒有進項,日子過的很窘迫,每次孫錫恩過來看他,都是孫錫恩請客,不然的話,連吃酒也喝不起的。
不過,這一次過來卻是和以往不同。孫錫恩一進門,就見小院裡多了一個小丫頭,年十五六,長的清秀可愛,一見人進門,就上前來招呼,聲音也清脆悅耳,這樣的小丫鬟,總得五六兩銀子才能買下來,如果是竈上丫頭,可能還要貴一些。
他正奇怪陳懷忠爲什麼能有這麼一注銀子,不知道是打哪兒發的財。一進主人的書房,卻正好遇到主人伏案書寫,靠近一些撿起幾頁來看,卻是看的孫錫恩噗嗤噗嗤的發笑……原來寫的是那種小說。
如果是在百年之後,孫錫恩所見就一點不希奇了。一百多年以後,大明的士大夫不嗑幾回藥,不寫幾本小說,還好意思出門見人嗎?
陳懷忠這會子就開始搞這種創作,倒是走在了時代之先,怪不得錢來如流水,一下子就發了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