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安侯府的正院裡,氣氛頗有些劍拔弩張。
彭安侯夫人坐在上首的貴妃椅上,左右兩邊各站着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應氏坐在下首,身後同樣是一溜的壯實婆子。
奶孃牽着玉臻和應氏的嫡子敏哥兒站在彭安侯夫人的椅子邊上,不到兩歲的敏哥兒或許是感受到了母親和祖母之前緊張的氣氛,有些怯怯的往奶孃的身邊縮了縮,一張嘴巴扁扁的,彷彿隨時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奶孃低下頭,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安撫他一般。
應氏到底是母親,看到這樣的敏哥兒,心裡止不住的心疼,轉頭看向彭安侯夫人,開口道:“若是母親沒有什麼意見,那我就將敏哥兒接回去了。”
彭安侯夫人怒目看着她,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這做祖母的疼愛孫子,想將孫子接到身邊的撫養,難道還不成了。你如此目無尊長,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婆母?”
應氏道:“婆婆錯怪兒媳了,兒媳也是心疼母親,敏哥兒還小,飲食起居無不需要人操心,我是怕敏哥兒住在母親的院子裡會令母親多費心,我聽劉麼麼說,母親的頭痛病這些日子又犯了,若是因爲敏哥兒讓母親的病情加重,那就是我們小輩的罪過了。若是母親實在想念敏哥兒,不如以後兒媳每日帶着他來給母親請安。”
彭安侯夫人道:“你這是怕我這個老婆子照顧不好你兒子,你放心,敏哥兒是我嫡親的孫子,我就是委屈了自己也不會委屈了我的孫子,我身邊妥帖會照顧孩子的麼麼多,不比你那裡,能幹的麼麼都被派出去管事了,只讓幾個小丫鬟照顧着敏哥兒,敏哥兒在我院裡,必會被照顧得妥妥帖帖的。所以這件事不要再說了,敏哥兒以後就住到我的院子來由我來照顧。”說完轉頭對身邊的其中一個麼麼道:“田麼麼,你等一下領幾個小丫鬟去少奶奶院裡將小少爺的東西都收拾了搬過來。”
應氏“蹭”的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望着彭安侯夫人怒道:“母親,敏哥兒是我兒子,兒子跟着母親天經地義,你這樣強迫我們母子分開,就不要怪兒媳以下犯上了。”說完又身邊的麼麼道:“麼麼,去將敏哥兒抱回來。”
彭安侯夫人氣道:“聽聽,這是什麼話,我不過是想將孫子接到身邊來養育,在你眼中,倒成了迫害你們母子的惡人了。若是別人家中,做兒媳的聽到婆婆要親自養育孫子,早就感恩戴德了,哪一個會如你這般。讓敏哥兒跟着你這樣一個忤逆不孝的母親,品行都要被養壞了,只要我活着,你就別想將敏哥兒帶走。”說完對敏哥兒的奶孃道:“林娘,將敏哥兒抱到我這邊來。”
應氏也盯着林娘道:“林娘,你別忘了你男人的前程是誰給的,現在馬上將敏哥兒帶到我這邊來。”
林娘看了看彭安侯夫人,再看看應氏,顯得左右爲難。
敏哥兒恰在此時像是被嚇着了,突然“哇”的一聲大聲哭了起來。
玉臻一進來的時候,聽到的便是兒子的哭聲,再看到屋中劍拔弩張的氣氛,不由無奈的按了按頭。接着左右望了彭安侯夫人和應氏一眼,語中帶怒的道:“你們這是做什麼,孩子都讓你們嚇哭了。”
玉臻不喜應氏,但對自己的兒子還是心疼的,說完伸手將敏哥兒抱過來,輕聲安慰道:“不哭了,敏哥兒不哭了,爹爹抱。”
敏哥兒攬住玉臻的脖子,一邊哭一邊道:“怕怕……”
玉臻幫他擦了擦眼淚,道:“敏哥兒不怕,爹爹在。”
彭安侯夫人還不想放棄,見到兒子來了,站起來道:“臻兒你來得正好,你來評評,我想將敏哥兒抱過來養有什麼錯。”
玉臻有些不耐的制止道:“好了,母親。”說完將已經停了哭聲的敏哥兒放下來,遞給應氏,聲音冷淡的道:“你先將敏哥兒抱回去吧。”
彭安侯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看到兒子不滿的看着她,只得將話都吞了下去。
應氏看了彭安侯夫人和玉臻一眼,“哼”了一聲,然後便牽着敏哥兒帶着丫鬟婆子出去了。
等應氏等人走後,彭安侯夫人不滿的對兒子道:“你這是見不得我順心,事事都要跟着我作對,我現在看着你,都要懷疑你到底是不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
玉臻找了張椅子坐下,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嘆着氣問道:“母親,你爲什麼會突然想將敏哥兒抱過來養。”
彭安侯夫人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想將孫子抱過來養,難道還有什麼目的不成,就算有目的,那也是我這個做祖母的喜愛孫子想時時看到孫子。何況這兩年來,你越來越少往我這個母親身邊跑,我如今又不管事,日子冷清寂寞,也是想有個孫子陪在身邊,日子能熱鬧一些,我知道你現在是事事看我不順眼,但總不至於我這樣想也有錯。”
彭安侯夫人不喜應氏,對應氏所出的敏哥兒雖不至於多厭惡,卻也不算多麼喜愛。說她是因爲喜愛孫子所以想將敏哥兒抱過來養,玉臻是不信的。只怕又是應氏做了什麼不得她心的事情,所以想用敏哥兒做筏子來慪應氏。或者她是想將敏哥兒抱到身邊,離間她們的母子感情也未可知。
想到這裡,玉臻嘆着氣道:“母親心裡是怎麼想的,您自己心裡清楚,兒子不想忖度。只是兒子奉勸母親一句,您和應氏怎麼鬧都好,但別拿孩子當利器。”
彭安侯夫人看着玉臻,傷心道:“你竟是這樣看我的,我這個母親在你心裡就這樣不堪?”
玉臻道:“都說家和萬事興,您和應氏三天兩頭的就要鬧一次,您看看這個家還像家嗎。既然不喜歡她,當初何必非要逼着我娶她。”說完便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離開。
這說來說去,他還是在怪她當初拆散了他和王檀逼着他娶了應氏,所以現在應氏欺不孝她的事,他一應無動於衷。
彭安侯夫人看着兒子遠去的背影,不由悲從中來。
這是她進門十幾年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她對他傾注着所有的愛和期望。從他一出生開始,她無不希望着他快點長大,快點長成一個頂天立地讓她驕傲,讓她可以依靠的兒子。
而如今,他終於長大了,如她所期望的那樣,長成了一個穩重沉着有出息的人,可是她發現,這個兒子離她好像越來越遠了,她甚至記不得,這個兒子上一次陪她吃飯是什麼時候。
她突然後悔讓他娶了應氏,倘若他沒有娶應氏,她們沒有常常吵鬧得讓兒子厭煩,他們母子間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她甚至想,或許當初讓他娶了王檀那姑娘也是好的。但這個想法一出來,很快又被她否決掉了。當初就因爲不同意他們的親事,兒子就怨了她這麼久,倘若她真的進門,攛掇着兒子疏遠她這個母親,還哪裡能有她的日子過。
她雖然後悔讓應氏做了兒媳婦,但王檀同樣不是良配,她後悔的是,沒有找一個更加溫順恭從心存孝道的女子來做兒媳婦。
玉臻出了彭安侯夫人的院子,看着眼前分開的兩條青石鋪就的小路,突然停下腳步猶豫不前。
他本是想去應氏的院子看看敏哥兒的,但想到剛剛應氏氣焰囂張的樣子,他突然又不想去了。
他在院子前面駐足想了一會,突然轉身從另外一條小路往府外的方向去了。
應氏的院裡,應氏聽到玉臻從彭安侯夫人的院子裡出來後就直接出了府,氣得直接將手直接拍在了桌子上,怒道:“可真是個男人,出了這樣的事,不說來安撫我這個妻子,連被嚇到的兒子也不要了,也不知道外面的哪條狐狸精在招手。”
一個麼麼連忙上前去勸她道:“少奶奶,您別生氣,或許少爺是有什麼急事,等他回來就來您這了。”
應氏氣道:“他能有什麼事我不知道,不過是心裡沒我們,所以連來看一眼都嫌煩罷了。”說到這裡,她不由心中難過,眼裡不由自主就有了些溼潤。只是她到底要強要面子,不肯讓丫鬟看到自己的軟弱,便拼命將眼淚忍了下來。
過了會,應氏又問道:“敏哥兒呢,睡了嗎?”
麼麼道:“哭了一會,按您的吩咐,林娘喂他喝了一碗壓驚茶,不久便睡了。”
應氏點了點頭,然後便坐在椅子上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麼麼見她面上頹喪,不由勸道:“少奶奶,無論如何,您千萬別喪氣纔是,小少爺還要靠您呢。您也知道,偏院那位可也是懷孕了,她又得少爺寵愛,萬一生個兒子來,可是我們小少爺好大一個威脅。”
應氏不在意的道:“那一位不過是個替代品,不足爲懼,就算生的是兒子又如何,難道還能翻過我的手心去。”話雖這樣說,但想到兒子,到底是收起了失落。
等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看着因爲男主人不常踏入而顯得有些冷清的院子,又不由有些悲從心來。
當初是她因爲仰慕玉臻的才華,所以明知道他和王家那位八小姐準備定親,卻仍是攛掇着父親母親幫她搶過來。父親母親因爲看重他的才識,也願意成全她的癡想。
她自小得寵,應家有勢,幾乎沒有什麼是她得不到的。她又好強,從小到大什麼都只要最好的,所以夫婿也想要最優秀的。當初她知道他不喜歡她,但她以爲憑她的能力,加上應家的權勢,一定會讓玉臻的心裡有她的。
知道今天她才明白,這世上總有她得不到的東西,譬如人心,他連寧願看着一個替代品都不願意試着喜歡她。
那個女人有什麼好的,值得她念念不忘。
她以前以爲可以用應家的權勢讓他就範,所以讓父兄在他的仕途上干涉手腳,希望他看在岳家能給他助力的份上會親近於她,但沒想到的事,這反而將他跟應家離得越來越遠。或許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親近應家依靠應家。
他高中狀元之後,寧願走通年閣老的路子依附在年閣老的門下,也不願意接受應家的幫助。他甚至不想想,年閣老自己有兒子有孫子,會真心幫他多少,哪裡會有應家的幫助來得便宜。
早知他的心長得這麼硬,她當初便不該嫁給他。
玉臻騎着馬出了府,有些百無聊賴的在城外逛了一圈,又在馬上坐了一會,看着路上形形□□的人,接着突然策馬回了城裡,直接去了王家。
他和王家的關係雖然疏遠了,但跟王錦泓因爲是同科又有同窗之誼,關係還算親近。
門上的小廝進去通報,很快便出來引了他進去。他走進院子時,一眼便看到王錦泓站在書房門前的庭院裡,張着手笑眯眯的在哄着他的小女兒學走路。
眉目毓秀的小姑娘站在路中央,他張着手一邊笑着一邊對她道:“來,憲姐兒,到爹爹這裡來。”
閔氏站在另一邊看着丈夫和女兒,臉上是濃濃的笑意。他們的長子宸哥兒在旁邊一邊跳着一邊喊:“妹妹,加油,妹妹,加油……”
小姑娘往後看了看後面的母親,再看看前面的父親,想走又不敢走,猶豫了好一會之後,終於敢試着邁開了腳,然後便踉踉蹌蹌的突然跑着撲倒了父親的身上。
王錦泓將她抱起來,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讚道:“我們憲姐兒可真厲害。”
憲姐兒有些不好意思的抱緊父親的脖子,眯着眼睛咯咯的笑起來。
金黃色的陽光灑在這一家人的身上,妻賢子孝,其樂融融……玉臻突然覺得有些難受,眼睛溼潤起來。
這樣美好幸福的日子,或許他這輩子都沒有福氣有了。
王錦泓這纔看到玉臻,轉過頭看着他開口道:“咦,玉六,你來了怎麼不說話。”說着拍了拍宸哥兒的腦袋,道:“給叔叔行禮問安。”
宸哥兒握着手彎腰給玉臻行了個禮,道:“叔叔好。”小大人一樣有模有樣的,頗有些可愛。
閔氏見他們有話要聊,便開口道:“我帶宸哥兒和憲姐兒回內院去,你們先聊,我等一下讓人準備些酒菜來。”
王錦泓對她點了點頭,然後閔氏便一手抱着憲姐兒一手拉着宸哥兒走了。他們走後,王錦泓帶着玉臻進了書房。沒多久,下人就送了酒菜上來。
王錦泓給玉臻倒了一杯酒,然後問道:“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
玉臻拿起酒杯喝完了一杯酒,然後才道:“家裡不清靜,想來找你說說話。”
玉臻一說,王錦泓便明白了,只怕他家中又是鬧起來了。他勸道:“不是我說你,你也該將家裡料理一下,這樣亂糟糟的,與你的仕途也無益。還有,我知道你想要不大喜弟妹,但既已經娶進門了,就試着好好相處。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夫妻不和鄰也欺。”
玉臻苦笑了一下,許多事情若真如說的那樣容易就好了。他不是沒有嘗試過與應氏好好相處,只是每次看着她,他就會想起當初她介入她和王檀的事,何況應氏是那種順杆子往上爬的人,他稍微對她好上一份,她便想要做他的主。
又過了一會,玉臻看着自己手中的白玉酒杯,又突然問道:“聽說檀姐兒生了。”
王錦泓有些驚訝,道:“你消息倒是靈通。”接着又回答道:“是昨晚生的,生了個五斤二兩的小子,因爲生的有些不順,本打算過兩日再往外說的。我和我娘早上去看過她,雖然生得有些驚險,但生完之後倒是還好,哥兒也還好。”
玉臻道:“鎮國將軍怕要高興壞了吧。”
王錦泓道:“他倒是被昨晚的事給嚇着了,說早知會生產不順利,就不會讓檀姐兒生的,反正他們已經有了勳哥兒。早上見到他時,他眼睛都還是紅紅的,看來是被嚇得不輕。”
玉臻聽着不知是什麼感覺。
他希望她得到幸福,卻又遺憾於給她幸福的不是他。
王錦泓像是知道玉臻在想什麼,突然嘆了一口氣,然後道:“我知道你心裡還想着檀姐兒,檀姐兒是個值得人愛的姑娘,若她不是我的親妹妹,我都要愛上她了,但我勸你還是放下她吧。說實話,當年檀姐兒出閣時,我看妹夫的年紀長她太多,心裡頗認爲他是配不上我妹妹的。只是這幾年我看着,妹夫對檀姐兒實在是沒話說的,檀姐兒嫁到其他任何一家,都未必能活得比如今輕鬆自在。當年我頗爲遺憾你和檀姐兒沒有走到一起,現在我卻覺得,檀姐兒嫁給妹夫比嫁給你會更好。記着一個已經屬於別人的人總是辛苦的,放下檀姐兒,你自己也能好過一些。”
玉臻不說話,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酒。
王錦泓嘆息一聲,只得陪着他一杯一杯喝起來。
玉臻在王家喝得有些暈暈眩眩的,看天色差不多了,這才戀戀不捨的從王家出來。他喝得有些上頭,但出了大門被風一吹,腦袋忽又無比清醒起來。
正在此時,一年馬車在大門前面停了下來,蔣氏扶着丫鬟的手從馬車上走下來,她的身邊還跟着另一個年輕的女子。玉臻認得那個女子,是王錦浩過門不久的妻子常琳郡主。
下來馬車後,蔣氏絮絮叨叨的道:“真是不知做了什麼孽,怎麼突然會生產不順起來。”
常琳郡主笑着對蔣氏道:“娘,您該說妹妹有福氣,吉人自有夭相,遇到這樣兇險都能化險爲夷。”
蔣氏雖知道兒媳是在安慰她,但這樣一想,心情果真好了些。接着擡頭,看到玉臻立在門口,不由問道:“喲,是玉侄兒啊,你怎麼站在這裡?”
蔣氏以前對玉臻有很多不滿,但隨着王檀嫁人生子生活幸福,加上聽說玉臻日子過得很不如意,對他的不滿倒是慢慢消了。
玉臻笑着給蔣氏行了一個禮,喊了一聲“伯母”,然後才解釋道:“我來找錦泓。”說完又接着道:“我這就要回去了。”
蔣氏道:“這樣啊。”說完想到自己今日沒空招待他,又道:“那你下次在過來玩。”
玉臻道是,又道:“謝伯母盛請。”說完便與蔣氏告辭,騎着馬離開王家。
他慢悠悠的走在街上,突然看到前面有個穿着硃紅色衣裳的女子,身材消瘦,腰身嫋嫋,頭上梳一個隨雲髻,簡單的金釵步搖裝飾。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連忙趕上前去高興的喊了一聲:“檀姐兒……”
那女子轉過頭來,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玉臻頓時失望起來。
是了,檀姐兒剛剛生了孩子,又怎麼會出現在街上。
他四周望了一圈人羣熙攘的接到,突然覺得身體某個地方空落落的像是被挖了一塊,急需什麼來填滿。但他卻知道,那個地方這輩子都填不滿了。
他垂下眼睛,深深的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還有最後一篇周世瓏和周世珊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