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出了母親所居的禧華堂,駐足看了看天色,然後轉身從穿堂一路行到了小女兒的院子。
王清進來時,王檀正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個糉子坐在牀上,牀中央支了一張小矮桌,桌上放了各色的琉璃珠子,而桌子的另一邊,圍坐着王檀的兩個丫鬟蓮霧和香櫞。
蓮霧俯下身子,眯着一隻眼睛對準前面的一顆藍色珠子,伸手用力一彈,便將前面的一顆紫色珠子彈了出去。香櫞激動的拍起手來,道:“打中了,打中了,蓮霧姐姐好厲害。”
王檀身邊四個貼身的丫鬟,蓮霧,香櫞,文竹和蕪菁,跟王檀一樣都是*歲的年紀,蓮霧稍大一些,今年十歲,是這些丫鬟裡面的領頭羊。蔣氏讓這些小丫鬟來伺候王檀,原本就是讓她們身兼丫鬟和玩伴兩職的意思。但*歲的小孩子,平常玩的都是什麼呢?彈珠,跳格子,玩骨牌……
王檀無語望天:真的好幼稚啊……
沒有小電,沒有貼吧,沒有,也不能逛街看電影的日子,真的好無聊!
王檀前世雖然身體也不好,三天兩頭經常住醫院,但前世有小電啊!小電在手,萬事不愁!更何況前世的哥哥還會經常買些腐書給她打發時間,她就是在醫院躺上一個月,也不會覺得無聊。
玩彈珠雖然幼稚了些,但總好過每日躺在牀上望着帳頂發呆的日子。
王檀和蓮霧香櫞並沒有發現王清進來,直到王清輕咳了一聲出言提醒,蓮霧和香櫞才急急忙忙的下牀穿鞋過來給王清行禮。
蓮霧和香櫞低着頭都有些害怕,丫鬟坐到主子的牀上去,其實是不合規矩的行爲,只是八小姐待下人寬和並不大計較這些,八小姐又喜丫鬟陪着玩,無外人的時候,汀瀾院裡的丫鬟便偶爾會有一些出格。只是三老爺卻是個重規矩的。
王清像是並沒有發覺剛纔於規矩不合之處,直接走到女兒的牀邊坐下,伸手摸了摸小女兒的額頭,問道:“身體可好些了?”
王檀的親爹王三老爺是靖暉十一年的狀元,如今因爲父喪在老家金陵守孝。王三老爺是個長相不錯的中年大叔(其實也纔剛剛三十出頭,看起來也很年輕啊,按現代的標準實在稱不上中年),用一個詞來描述他給人的感覺,那就是“溫潤如玉”。此時穿着一身白色的直綴,俊朗的面容很是可親。
王檀緊了緊身上的被子,然後用力的點點頭,道:“每天吃了喝,喝了睡,多少珍貴藥材補下去,將爹爹和孃的庫房都掏空了,若是再不好點,那簡直是天理難容了!”
王清眯着眼睛笑起來:“你這丫頭,‘天理難容’這個詞哪裡是這樣用的。”
王清是文人,還是讀書做文章都頂尖的文人,免不了就帶着文人“字眼裡挑刺”的毛病。比如說,王檀覺得“天理難容”這個詞用在這裡很是形象生動,偏偏王三老爺就覺得她用錯了地方。
王清摸了摸小女兒的腦袋,又開口道:“庫房掏空了怕什麼,只要你能好起來,將家底掏空了爹孃都願意。”
王檀道:“其實我這病就是嬌養出來的,假如你們能讓我多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保準比吃什麼人蔘靈芝都好的快。”
王清敲了敲女兒的小腦袋,道:“怎麼,又想出去玩了?這可不行,上次讓你出去散步,結果散到荷花池裡去了。這次怎麼也要在牀上養上幾個月才能出去。”
王檀嘟了嘟嘴,鬱鬱不樂的轉過頭去。
其實她真的就是身體有些弱,沒什麼大病。動不動就躺牀上將養的,反而只會將身體折騰得越來越弱不禁風。之前若不是他們攔着,說不定她早鍛鍊成一副強壯的身骨了。
王清看着小女兒不高興的樣子,不由的在心裡嘆口氣。當初妻子生完次子不足半年,身子還沒養好就又懷了這個小女兒,加上懷相不好,懷孕六月時又被貓衝撞摔了一跤,連大夫都說這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全靠妻子強撐着,每日保胎藥不斷纔將這個孩子留了下來。不足十月,早產生下一個女娃,卻瘦弱得連哭都哭不響。孃胎裡帶出來的不足,妻子雖日日精心的養着,卻仍是三天兩頭的生病。
做父母的沒有給女兒帶來一副健康的身體,這些年來他對這個小女兒總存了幾分愧疚。又因爲時常生病惹人憐惜,這麼多兒女中,他總是最偏疼她幾分。
王清又道:“你乖乖的聽話,等病養好了,翻過年元宵的時候,我帶你去靈谷寺看花燈。”
王檀立刻轉過頭來,眼睛亮閃閃的問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爹爹什麼時候騙過你?”
王清又陪女兒說了一會兒話,然後纔出了汀瀾院。
等出了院子,他卻不曾回正院,反而轉身去了他在內院的書房。他的小廝青銅正在整理書房,他揮揮手示意他過來,然後道:“你讓人去將四小姐請過來。”
等青銅出去後,他自己則走到書桌前,鋪了宣紙在寫大字。
綠翊院裡。
四小姐王楨拿着針線筐在做縫一件袍子,纖細的手指在青色的綢布上穿針走線,表情專注而認真。
坐在她下首小矮凳上的,是王清的一個妾室月姨娘,此時同樣在拿着一個針線框子,拿着針在納鞋底。
王楨將針插在布料上,接着擡起頭輕輕扭了扭痠痛的脖子。月姨娘見了,連忙放下手中的針線問道:“四小姐可是累了?可要先喝杯水?”
月姨娘不提還不覺得,她一說王楨也有些覺得渴了,於是點了點頭。
月姨娘站起來,走到旁邊的桌子上拿茶碗倒了一杯水,雙手端着遞到了王楨的跟前。等王楨喝完,她又接過空碗送回到桌子上,然後才重新坐回矮凳上,繼續納那面未納完的鞋底。
王楨見了問道:“姨娘,你這鞋底是給誰納的?”
月姨娘淡淡的笑了笑,道:“是給四少爺做的。”
王楨看了看月姨娘的樣子,本是姝麗出挑的容姿,偏偏卻穿着一身樸素老氣的衣衫,與她的模樣極其不搭,連她身上的妍麗都掩蓋了幾分。王楨嘆了口氣,道:“姨娘,母親去世前雖交代你要照顧我和四弟,但你畢竟是父親的妾室,有時間你不如多去關心關心父親。若你能分得父親的幾分寵,然後多看顧着我和四弟,這纔是你對我母親的忠心。”
月姨娘有些不自在的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之後,才輕聲的道:“是。”
門口的簾子突然晃動,一個穿着青色衣裳,身材微胖的婆子從外面進來。王楨見了她,臉上不由帶了兩分溫色,問道:“媽媽,可去看過了涵哥兒,他身子可還好些?”
那婆子姓秦,原是王楨的生母秦氏的陪房,秦氏去後,則在秦氏的一雙兒女王楨和涵哥兒身邊服侍。
月姨娘站起來給秦媽媽搬了一張小杌子,秦媽媽在王楨跟前坐下,一臉擔憂的道:“我瞧着涵哥兒的咳嗽比之前還嚴重了些,臉色也比之前更差了。”
王楨聽着秦媽媽的回話,不由的蹙了蹙眉頭。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道:“你去稟了父親吧,讓找個大夫來給涵哥兒看一看。雖說涵哥兒是孃胎裡帶出來的病症,只能慢慢養着,只是那原來的方子吃了許久也不見好,不如讓換個方子試試。”
想到四少爺這個小主子,秦媽媽也只能在心裡嘆氣。
王楨接着又道:“涵哥兒心思重,我只怕他有什麼事鬱結在心裡才帶累了身體。我不好常去外院,媽媽替我常去看看涵哥兒,若他心裡有事,媽媽幫我多多開解他。”
秦媽媽道:“姐兒放心,您不說我也曉得。”
秦媽媽想到回來時經過汀瀾院,看到那一番人來人往的情形,再想到四少爺院裡清冷的樣子,不由憤憤不平的道:“都說有了後孃就有了後爹,兩邊都是嫡親的子女,那一院的生病,人前人後有人張羅服侍着,大夫更是日日守着,什麼金貴的人蔘靈芝都往那一院送,我們涵哥兒卻無人關心。三老爺的心,也太偏了些。”
後孃沒進門的時候,親爹就已經是後爹,王楨覺得自己早已經是習慣了。聽到這些事,王楨反而比秦媽媽平靜許多。將旁邊的針線籃子拿過來,低着頭重新的做起了針線。
秦媽媽繼續刻薄的道:“那一院的三天兩頭的請大夫,幾次三番都說要斷氣了,結果偏偏命大死不了。老天若開眼,就該將她收了去,省得活着扎人眼,也讓正院的那一位嚐嚐骨肉分離的滋味。當初若不是她,哥兒和姐兒也不會沒了母親”
王楨不想聽她說下去,連忙開口打斷她:“媽媽,不要再說了。”
秦媽媽長着的嘴巴動了動,到底沒有再說話,只拿了帕子悄悄的擦了一下眼睛。
王楨拿着針在袍子上戳了幾下,接着有些心煩意亂的將針線放下,將針線筐拿到一邊。站起來走到窗邊站了好一會,才讓煩躁的心情平復下來。
華燈漸漸初上,天色暗下來。
王楨轉過頭來,對秦媽媽道:“媽媽,進屋裡幫我取件大麾出來,我們去正院請安。”
秦媽媽有些不高興的道:“姐兒何必去給那位臉面,她也不見得高興見你。”
王楨道:“她高不高興見我是她的事,我們在內宅無人護着,總要把規矩做全了,纔不會讓人挑出錯來。”
秦媽媽嘆口氣道:“姐兒做事比我周全。”說着就進了屋裡。
等秦媽媽拿了大麾出來給王楨繫上,丫鬟雲實從外面進來稟報道:“小姐,三老爺身邊的小廝青銅來傳話,三老爺讓您到他的書房去一趟。”
王楨愣了一下,接着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伸手理了一下衣服,又對秦媽媽道:“媽媽不用跟着了,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接着便出了門,跟着青銅一起去了三老爺的書房。
王楨到時,王清還舉着筆在案前寫字。聽到漸漸走近的腳步聲,頭也不動的在宣紙上將最後一筆寫完,然後才放下筆,擡起頭道:“楨姐兒來了。”
王楨屈膝行禮:“父親。”
王清看着這個肖似秦氏的女兒,心裡不知是何感覺。
他揮揮手示意她上前來,待她走近後,指着宣紙上的字問道:“這是什麼字?”
王楨往宣紙上望了一眼,道:“‘王’字。”
“是,‘王’字,那還是你的姓氏。”他慢慢的從書案前踱步出來,繼續道:“楨姐兒,無論你喜不喜歡,你的姓氏都冠着一個‘王’字,你的前途榮辱全繫於王氏一族。我不指望你們相親相愛,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做危害同氏姐妹,毀己根基的事。這幾個月不要出門了,呆在自己的院子裡將家訓抄三百遍。”
這就是要禁她的足了!
她挑撥二房的王椒跟王檀對上,手段並不隱秘,有心人只要一查便知,她從不指望能瞞過他。她本沒想過要王檀的命,挑撥也不過是順手做下的,最後會出現這麼嚴重的後果,差點讓王檀丟了性命,亦是她不曾想到的。
但她卻並不感到後悔,哪怕當時消息說王檀怕是救不回來了,她也只是心裡忐忑了幾分,卻並不後悔。她就是討厭那個女人,討厭她所生的全部女兒,如果重來一次,她想她還是會這樣做的。
王楨身子不動的在那裡站着,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屈膝對父親行了一禮,接着準備出去。但行了幾步時,她突然忍不住的停了下來,背對着他,聲音有些哽咽的道:“女兒一直都記得自己姓王,記得自己是父親的女兒。可是父親,您還記得我和涵哥兒也是您的兒女嗎?”她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她一直想忍着的,心裡的那些委屈和傷痛,因爲沒有人會關心憐惜,所以她想一直忍在心裡的。可是今天,他說的那些話,卻像在她心裡割了一道口子,讓她忍不住的將藏在心裡的埋怨說了出來。
王清看着她慢慢跑遠的身影,不由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