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二老爺突的臉色大變,從椅子上站起來怒道:“外甥媳婦,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看你舅舅落魄了所以看不起我,連借點銀子都推三推四的。”
桑二夫人連忙裝做着急的站起來,拉了拉丈夫的袖子又對他使了使眼色,然後纔回過頭來笑着對王檀道:“外甥媳婦別介意啊,你舅舅的脾氣有些急。何況你也知道,我們家突然落魄了,你舅舅心思敏感,最怕別人看不起他。”
王檀心道:你們確定不是故意先壯聲勢好嚇住我。
桑二夫人見王檀仍在椅子上穩穩的坐着,連個眉頭都沒有多動。心知這一招只怕對她無用。但丈夫已經將戲唱了開頭,她總要將戲接着唱下去,便又揚起更加溫柔慈和的笑,對王檀道:“我們女人以夫爲天,我知讓你突然拿出這麼多銀子出來,你必是不敢擅專要問過瑛外甥的。不如這樣,我聽聞外甥媳婦的嫁妝十分的豐厚,你不如從自己的嫁妝裡借些銀子給我們應應急。”說着拍了一下大腿,鄭重的保證道:“你放心,只要等舅舅舅母一有銀子,馬上就還你。”
王檀簡直要無語了,上門第一次,就敢打外甥媳婦嫁妝的主意了。何況她說的是一有銀子就還她,看他們這樣子,只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有銀子的,難道他們還準備不還了。
王檀笑了笑,開口道:“舅舅舅母說的不失爲一個好法子。”她剛說完這句,然後她便看到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都悄悄的伸長了脖子,眼睛發亮的等着她說下去。王檀便又笑着繼續道:“只是雖說我嫁妝豐厚,但我出閣的時候,我母親怕我年紀小拿着這麼多的嫁妝被人哄了去,所以都是我母親派人管着的,我平時若要動用嫁妝,都得先跟我母親報備過才能動用的。這樣,若是舅舅舅母不急的話,我明天就回孃家問過我母親,等後天就將銀子給二位送過去,你看可行?”
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偷偷對視了一眼,這種事的關鍵是擺着長輩的款兒在當場嚇住她,這要等她回了孃家告訴了王家的人知道,這女子的嫁妝連夫家都不能隨便打主意,更何況是舅家,到時候王家的人說不定都能打上門來。他們桑家如今的境況,可惹不起王家。
房中靜了一會,桑二夫人又不自在的笑了一下,接着道:“我說外甥媳婦你也太沒心眼了,外面都傳你嫁妝豐厚,但如今嫁妝卻還是握在你孃家這裡,這不是跟你孃家沒給你陪嫁妝一樣。雖說父母都不會貪圖孩子的東西,但這孩子也有長在手心的和長在手背的。我聽說你孃家還有幾位親兄弟,女人靠兒子傍身,對兒子必是多疼一些的。這萬一你母親拿你的嫁妝貼補兒子,你以後可沒地兒哭去。女子嫁了人便是別人家的人,就是對孃家也該多個心眼。”
王檀嘆了口氣,然後道:“舅母說的我都明白,只是爲人子女,“孝”字第一,便是我娘真的打這種主意,我也有順從的份。何況,這些嫁妝本就是孃家給我的,我娘若是又要了回去,那也是應該的。”
桑二夫人這下實在不該說什麼了,難道她還能說你不要這麼孝順你娘。
正巧這時,外面蓮霧走了進來,對王檀行禮後道:“少奶奶,剛剛桑姨娘讓丫鬟來問,聽說二舅老爺和二舅夫人來了,桑姨娘許久沒見過孃家人了,想見一見舅老爺和舅夫人,姨娘問少奶奶,可否讓她見一見。”
王檀道:“看我,都差點忘了,舅舅舅母跟姨娘同出一族,您們難得上門一趟,想必也想見一見桑姨娘的,倒是讓我留着你們在這裡說了這麼久的話,實在是不該。”說着也不管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願不願意,對蓮霧吩咐道:“快將舅舅舅母送到桑姨娘的院子去,怕不管是姨娘還是舅舅舅母,都等得望穿秋水了。”
而此時馥香院裡,桑姨娘正坐在花廳裡一口一口的喝着茶。直到雲墜走進來對她道:“姨娘,舅老爺和舅夫人來了。”
桑姨娘放下茶碗,對她道:“請他們進來。”
雲墜道是,接着過了沒一會,她便領了桑二老爺夫婦進門來。
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看到坐在上首,衣飾樸素卻名貴的桑姨娘,頗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頭。
他們本是不願意來見桑姨娘的,但那王氏非要認爲他們想見桑姨娘,硬是讓人將他們帶到了這裡。
桑姨娘神情淡淡的看了他們一眼,開口道:“許久不見了,炳二哥,炳二嫂子。”
桑姨娘對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來說是小輩,桑姨娘又是妾室,按理本該是給他們見禮的。結果桑姨娘卻只是坐着,並不打算站起來。
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也不介意,兩人走到椅子上坐下,然後桑二夫人才有些尷尬的笑着開口道:“是挺久不見了,十一姑太太近來可好?”
桑姨娘淡淡的笑了下,道:“我如今不過是一妾室,當不起炳二嫂子稱一聲‘十一姑太太’,至於好不好,託兩位的福,如今過得還不錯。”
這半譏半諷的話聽在心裡,讓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好一會都沒有說話。他們不說,桑姨娘便也沉默着。桑二夫人總覺得這沉默的氣氛讓人十分的不舒服,便不由悄悄的鬆了鬆領口。
過了好一會之後,桑二夫人才開口道:“十一姑太太這是怨着我們呢。那事情都過去二十幾年了,姑太太也該放下了纔是,何況當初不是沒成麼。”說着眼睛望了這屋中的擺設一眼,再看看還風韻猶存的桑姨娘,破帶些酸氣的道:“再說,當初若不是我們,姑太太也不會嫁進繼遠侯府來。再看看姑太太如今的日子,兒子被立爲世子,又做了大將軍,就是我看着姑太太,都是隻有羨慕的。你再看看當初跟你交好的十姑太太,最後也不過是嫁了有兩間鋪子的普通商賈而已,哪有如裡這樣風光的日子。”
桑姨娘輕笑了下,道:“正如哥哥嫂子所言,我如今的日子都是二位所賜,對二位自然只有感激的,哪裡會怨恨你們。”
桑二夫人住了嘴,不管再說話。如今的桑姨娘早不是當初那個無依無靠的任他們擺佈的族妹了。如今位置顛倒,哪怕她只是個姨娘,那也是繼遠侯的姨娘,現在只有他們巴結她的份。
桑姨娘不想再跟他們說這些廢話,頓了一會兒之後,便又開口道:“你們來找二少奶奶做什麼?”
桑二老爺連忙道:“沒什麼,沒什麼,我們不過是想上門來看看瑛哥兒媳婦。”
桑姨娘道:“以後不要來爲難二少爺和二少奶奶,他們不欠你們什麼。”
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對視了一眼,然後笑着開口道:“瞧姑太太說的,什麼爲難,兩家親裡親戚的,自然該多走動。何況當年姐姐早早就走了,留下瑛哥兒被那個白氏欺負,偏偏我這個做舅舅的沒能耐替他撐腰,我一直十分愧疚,如今好不容易瑛哥兒出息了,我也是想多對他好一些,多補償他……”
桑二夫人拉了拉桑二老爺的衣袖,拼命的對她使眼色。
他這是說什麼不好,偏偏要說英年早逝的大姐。哪個做母親的,喜歡別人一直提醒自己的兒子被別的女人抱養,只能喊別人做母親。
桑二老爺也發現自己是說錯話了,所以後面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下來。他倒不是真的故意將大姐說出來的,想桑姨娘不要以爲他是故意用大姐來氣她的纔好。
比起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的緊張,桑姨娘反而不在意。
從被一定粉紅轎子擡進門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她進來是幫桑氏生兒子的。所以從瑛哥兒生出來的那一刻,她就拼命告訴自己,那不是她的兒子,那是大姐的兒子。後面哪怕是大姐去了,她也仍是將瑛哥兒當成大姐的兒子來看待。
這樣告訴自己久了,連她自己都要以爲,瑛哥兒本該就是大姐的兒子的,只不過是借她的肚子託生而已。
桑姨娘不想再跟桑二老爺和桑二夫人說話,幾句話便將他們打發走了。
等他們走後,桑姨娘仍是坐在椅子上發呆。手中握着一隻杯子,連裡面的茶水溢出來都不自知。這還是雲墜看見了,出言提醒道:“姨娘,茶水倒出來了。”說着連忙將她手上的茶杯拿起來放到旁邊的小几上,又拿帕子幫她擦着浸溼的裙子。
雲墜見那溼的地方太大片,又勸桑姨娘道:“姨娘,回屋子換一身衣裳吧。”
桑姨娘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走開,開口道:“沒事,就這樣吧。你先下去,我靜一會。”
雲墜屈膝道是,然後出去了。
等她走後,桑姨娘卻是嘆了一口氣。
她想到了以前的事。
當年桑氏一族一朝落敗,桑家早已習慣了外戚的風光,哪裡能夠承受這樣巨大的落差。等到後面,桑家不說淪落道賣兒幣女的地步,卻也準備拿家中姑娘來換錢財了。
她自小失母,父親嫌棄她是個女兒身,一直對她不好。家中有個得寵的庶母,庶母生了個庶弟。父親喜愛姨娘給他生了個兒子,對她一直十分寵愛,幾乎是拿她當正經的夫人待。若不是姨娘是瘦馬出身,父親只怕都要將她扶正的。
庶母對她這個正室夫人生的嫡女一向不喜,加之她模樣長得好,便想着拿她來給親兒子鋪路,不是哄着父親將她嫁給老鰥夫做續絃便是送她去給人做妾。
母親或許也是知道父親是靠不住的,所以在臨死前給她定下親事。定的是自己親姐姐的長子,表兄表妹,親上加親,以後的婆婆又是親姨母,她本以爲給自己女兒安排了最好的路,就連她自己也以爲自己會按照母親爲她安排的路走下去的,但卻沒有預想到中間出現的意外。
她和表哥是青梅竹馬,姨母對她也好,哪怕是父親被姨娘哄着一直想要退掉她與表哥的親事,她也沒有想過退親。
只是哪怕她對她再好,她卻不能不顧兒子和夫家。桑皇后和太子被誣陷謀反,桑家因此被帶上謀逆之嫌,一時間所有的人都視桑家爲毒沼,恨不得能離得遠遠的。那一段時間,就連已經出閣的桑家小姐,都被病亡了好幾個。
姨父給姨母施加壓力,讓她退了她和表哥的親事,表哥因此被姨父關在家中出不得門。她至今都還記得,姨母拉着她的手哭着跟她說“她對不起她,對不起她母親”時的情景。
她並不覺得這能怪表哥和姨母,她知道從小這個姨母有多護着她,是因爲有她壓着,姨娘纔不敢太過分的對她。
她平靜的接受退婚。
再後來,她聽到父親給她許了人家,去給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沖喜做妾。那一家人給了父親一千兩的銀子。
她也沒有想過去給人做妾,更何況是一個瀕近死亡的男人。那時候嫡支的大老爺因爲受刺激過度病倒了,族中管事的是桑二老爺。
她去求桑二老爺,她以爲桑家再落魄,身爲望族的骨氣總會是有的,不會看着她去做妾。但沒想到的是,桑二老爺卻反而還勸她接受父親的安排。一言一語的跟她說,桑家如今的境況能結一門親事是多麼不容易,哪怕是做妾也已經是她的福氣。那每一句話讓她聽在心裡,她只覺得自己的心比冰雪還要冷。
到後來她才知曉,那戶想要納她的人家本就是桑二老爺介紹給父親的。父親得了他們一千兩銀子,桑二老爺卻是拿了人家四千兩。
她那時候在心裡自嘲的想,沒想到她竟然還能值個五千兩。
那一日她恍恍惚惚的回自己家,卻剛好撞上在花園裡跟十堂姐的說話的繼遠侯。再後來,做了繼遠侯夫人的族姐來問她,願不願意進繼遠侯府。
她很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她知道桑氏想從孃家挑一個姑娘過去替她生孩子,她自己有庶出的妹妹,那個庶出的妹妹與她感情也好,本是最合適的人選。但想來她並不捨得讓庶妹去做妾,所以只是從族妹裡挑。在那之前,與她感情很好的十堂姐,一直是她最滿意的候選人。
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想了兩天,權衡了所有的利弊,連去廟裡做姑子會不會比做妾要好一些都考慮過。但最後,她還是答應了她。
幾天之後,她便是在所有姐妹的嫉妒中,被一頂粉色轎子擡進了繼遠侯府。
剛開始的時候,她並不喜歡繼遠侯,只是將他當成了後半輩子的依靠。她想,雖然方式不堪,他總是那個救她於水火中的人,爲了這個她也要報答她,所以便也真心實意的伺候她。
但他確實對她很好,任予任求。她不過玩笑時說一句喜歡海棠花,他便將侯府裡所有的名貴花草都拔了,全部種上海棠花。
有時候感激一個人久了,也能變成喜歡吧。
她想她確實在慢慢喜歡他,她覺得這樣並不壞。她這輩子總是要和他過一生的,有情總比無情要好一些。
但倘若沒有後來的事情,她想他們確實會過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