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 七臺山。
六派的掌門及高手雲集於此,人已經大抵到齊了,皆在等兩個人。一羣人圍在一起了無生趣, 由一人開始了話題。
“江落深怎麼還沒來?是不是不敢來了?”
“哪能呢, 人家有一個舞入年還不敢來?再說了, 這人可是命大着呢, 如今是能吃能跑, 都能走到七臺山來了,還能不見的道理?”
“這裝病也是很厲害呢,畢竟裝成快要死的模樣, 你道難不難?”
“難是難,一個舞入年也值得他這麼做了!”
洛介寧站在明流風的身後, 聽着身邊人在談論江落深裝病一事, 心底不禁暗歎, 看來如今那江落深果真名聲不如從前了啊。
他正想轉頭看看那傳說中把舞入年追到懸崖的南淺思,結果踮着腳硬是沒看見。當日劉祺和胡繆一回來便絮絮叨叨着那男子救了他們的命, 只是洛介寧不好說明,那舞入年其實在前邊已經跟他們打過一次了。
洛介寧還欲張望,便聽到一陣騷動,他只需一眼,便知是白知秋來了。那白知秋在幾個時辰之前便在氿泉鎮跟他的幾個弟子待在一塊兒, 如今人快到齊了, 他也帶着人過來了。
白知秋瘦了稍許, 一身白衣依舊隔於世外飄忽超脫, 他後邊跟着他的三個徒弟, 溫曉,莊離木, 風若,三人皆一臉淡然,跟在白知秋身後,衆人給他們讓出一條道,洛修繁親自在前邊接應他。
“打擾各位了。”白知秋朝衆人微微鞠躬,脣邊那抹笑意一直揮散不去,甚是禮貌得體。
這邊廂白知秋剛接上了洛修繁,那邊衆人已經開始小聲議論。
“白知秋要怎麼收拾他那個惡徒?”
“你道如何?我覺得該是大戰一場三百回合。”
“白知秋哪像是個如此無禮之人,我看啊,肯定要規勸一番。”
“規勸哪有用啊?舞入年那樣子,見人就殺,你道如何?”
“不論如何,白知秋定要給我們一個交代便是。”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洛介寧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白知秋。他對白知秋還沒有熟悉到能夠猜測出他的動作的地步,那白知秋在任何人面前也都是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令洛介寧很疑惑的倒是,那霍起到底去了哪裡。
既然霍起已經進了揚州,那麼便說明他定然是聽到了舞入年一事,想要出來跟白知秋交接。但是如今卻不見他的人影,着實是很奇怪。
而洛介寧張望了半天,終於見着了那南淺思。南淺思揹着孤雲站在一旁,頗有些遺世獨立的味道。他身邊的人都識得這是江湖上一夜出名的南淺思,卻是一個人都不敢過來搭話,只那一臉嚴肅,便讓人不敢接近。
霎時,衆人忽然安靜了下來,洛介寧下意識看過去,只見衆人開了一條道,比先前白知秋的還寬,中間遠遠的一個黑色人影,被一羣白色淺金雲紋袍的人簇擁着往這邊走來,那少年眉宇間一股殺氣,皺着眉一副厭惡的表情,渾身上下散發着不要靠近我的氣場,一雙手抱在胸前,腰間掛着一柄長劍鬥寒,周遭的人見了他,都露出嫌棄的表情,只他一個,似是看不見那些人的表情般,徑自走過了兩堵人牆,見到在前邊迎着的白知秋,倏地又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來。
洛介寧不禁有些好笑,那舞入年笑得這麼真誠,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以往只見過舞入年漫不經心地假笑,亦或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不帶有任何情緒。
白知秋見他對他笑,也回以一笑,算是師徒見面的招呼。而他身後的三位弟子,卻是一臉漠不關己,像是根本就沒見到他們的師兄。
玄天樓的人站在白知秋的身後,衆人皆分成兩邊,以玄天樓和無塵軒爲界,洛修繁一臉嚴肅,只有洛介寧一臉笑嘻嘻地還在跟那段婉打招呼,悠閒得跟在舉行暢談會一般,無塵軒的一個個都揣着陰笑,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這時,白知秋先開口了:“今日邀各位來此,只一件事。”
衆人皆安靜下來,心知白知秋這是要開始做出抉擇了,他無非有兩個選擇,舞入年是他帶了十幾年的徒弟,要麼大戰一場,滅了最好,要麼,跟他劃清界限,從此,把舞入年列爲全江湖的仇敵。自己殺了還是讓別人殺了,本質上還是有差別的。
白知秋轉向舞入年,望向他的眸子,問道:“六兒,你可知錯?”
舞入年很是不屑,嗤笑一聲,道:“師父不都把我趕出師門了麼,還管教我?”
白知秋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我今日會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舞入年露出一個看似天真的笑,道:“是要殺了我是吧?”
沒等白知秋說話,舞入年又道:“我念及舊情,還叫你一聲師父,若你拔劍相對,咱們可就算是恩斷義絕了。”
這時,靈殿裡邊有個人開口道:“舞入年!你恩將仇報,背信棄義!當初若不是白大俠將你救回,你早沒命了!”
舞入年反脣相譏:“我未對我師父做任何事,何來恩將仇報?”
“你殺了你師父的盟友,還滅他滿門!怎的不是恩將仇報!”
舞入年反笑道:“當初他要滅我滿門,又怎麼不是背信棄義?!”
玄天樓一門生道:“那是上輩子的恩怨,你又爲何抓住不放!”
舞入年鏗鏘道:“上輩子的恩怨?!江湖上那麼多爲親人復仇的人,你怎麼不去管管!”
那門生道:“你師父爲了你做出那麼大犧牲,你將你師父置於何地!”
舞入年冷笑道:“我跟我師父的事,輪得到你來管?!”
白知秋出聲結束了爭論,道:“那我來管怎麼樣?”
舞入年看向他,眼中的戾氣收斂了起來,笑道:“師父要把我怎麼樣?”
白知秋雖面上帶笑,卻是有些底氣不足,道:“你希望我如何對你?”
舞入年笑意放大,從這話裡能聽出來,他的師父,對他,還沒有狠心到要殺了他的地步呢。他道:“師父,我已復仇,你還要我嗎?”
白知秋還沒說話,他身後的風若已經拔出了劍,冷聲道:“你還要臉嗎?!”
舞入年瞥了他一眼,輕笑道:“若兒,你氣什麼?”
白知秋按在他手上,道:“別急。”
風若收回劍,眼中已是降至零點。白知秋臉上依舊掛着柔和的笑,似乎沒聽到他方纔的話,顧自道:“若我知會是這個結果,當初定不會收你爲徒。”
舞入年忽然綻出一個溫柔的笑,道:“可是沒有如果呀師父。”
白知秋拔|出攬月,眼裡的溫情驀然消逝,道:“我自己培養出來的人,自然是我來了斷。”說罷,他轉向後邊,道,“你們誰也不要插手。”
舞入年長劍出鞘,冷笑道:“那就別怪我薄情了。”
說罷,衆人識趣地拉開一個大圈供他們打鬥。洛介寧跟着退後幾步,卻微微蹙眉。
白知秋以磊落君子立派,門生皆不可習暗器,唯此舞入年能使,舞入年在沉雲派呆了這麼多年,早將沉雲派的劍法熟記於心,況且這舞入年又習了蠱術幻術,這一場,恐怕輸贏未定。
兩人劍刃相交,白知秋先發制人,左手又抽出一把劍,雙手送了上去,舞入年躲過,一劍相轉,欲刺他背後,白知秋左手擋過,右手朝他腰部刺去,舞入年急忙轉身,堪堪躲過,一個飛身起了地,手中的劍飛了出去,直直朝白知秋飛去,白知秋攬月一擋,左邊的劍同時飛了出去,舞入年側身躲過,一手抓過那劍,不料白知秋手勁太大,舞入年卻被那劍帶出幾步之外。
兩人是江湖上頂尖高手對決,又是師徒反目,縱使這些人見了世面,恐怕還是頭一次見如此激烈的打戲,怎的不是一場好戲?周圍一圈人紛紛壓抑不住心底的吶喊,小聲議論着兩人。
洛介寧眉頭更加緊鎖,這時候,明明是放暗器最好的時機,舞入年卻還不放,定然是在算計什麼。
那邊無塵軒的三掌門唐鶴如急了,問道:“舞皙在做什麼?”
江落深道:“你且看。”
白知秋一把抓住了鬥寒,將劍拋於西邊,那邊是玄天樓的人,洛介寧一把接過劍,笑道:“行啦!”
舞入年有些懊惱,握住了那把飛來的劍柄,忽的睜大了眼睛。白知秋趁此機會,攬月一轉,偏鋒朝他刺去,舞入年側身躲過,有些氣急敗壞地把手裡的那劍一拋,怒極反笑道:“堂堂磊落君子,竟也會使下三濫手段!”
衆人被他這麼一叫,才發覺那舞入年的右手居然在流血!
洛介寧還在掂量着手裡的鬥寒,此刻被他這麼一叫,下意識朝那邊看去,卻見那白知秋手隱於袖中,白色的袖子已經被鮮紅的血染紅了一個小角。
舞入年失了鬥寒,只能使出暗器,白知秋既不讓習暗器,身手皆是一流之快,舞入年的暗器再快,也沒他手中攬月快,一時處於劣勢,竟有些躲不過白知秋的刺殺。兩人交戰許久,卻不見勝負。
世人皆知,使暗器之人,求的便是速戰速決,清閣之所以只收女子,便是女子靈敏,身形快,戰鬥時最得先機。而習劍之人,一柄劍只要不脫手,戰個三百回合也不見精力疲憊,這一戰,舞入年失了鬥寒,又拖了這麼久,必然是有些力不從心了。
舞入年被逼入絕境,眼中陰鷙頓顯,飛身閃過白知秋,袖內猛然飛出紫色袖刀,直直朝白知秋飛去!
白知秋卻像是早已料到,躲過那袖刀之後,提起攬月,朝刀後斬去,頓時,幾根極細的銀線啪嗒一聲全部斷掉,那袖刀直直落地,舞入年袖內飛出暗針,手上一甩飛出一把柳葉飛針,白知秋身手極快盡數擋回,卻好似有些站不住了,往後退了幾步,舞入年看此機會,指間飛出方纔白知秋斬斷的銀線,白知秋已站定,攬月一出,那銀線卻已將攬月的劍刃纏住,舞入年用力一拉,白知秋竟是被他拉出幾步遠。
洛介寧跟着心一顫,卻在此時,側面忽然飛出一把劍——
是解憂!
那人終於來了!
銀線斬斷,白知秋把劍抽回,微微怔住,那邊霍起已經站在圈子裡邊,大喊:“白詡你這個瘋子!”
舞入年道:“你來摻和什麼!”
洛介寧愈發有些看不懂此時的情景,倒是不知這霍起喊的瘋子爲何意,但是如今,就算是他來了,時局已經不可逆轉了。
霍起說着就要上前,白知秋卻長劍一挑,把舞入年左手袖子刺下來一大塊,白知秋沒空跟霍起說話,剛想要反擊,卻忽然後退幾步,快要倒地,那邊舞入年已經抓住機會撿起地上那把劍,提劍刺了上去,毫無偏差,正中胸部,剎那間,鮮血染紅了白知秋潔白的衣襟。
衆人驚呼出聲,倒是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個結局!那一念之間明明白知秋可以躲開,爲何偏偏被舞入年鑽了空子?!
白知秋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睜大雙眸盯着他,眸中是深深的無奈,卻是沒有一絲悲痛,他脣邊忽然漾起笑意,忽的伸出手抓住舞入年的手,喃喃了什麼,舞入年驀然臉色大變。
霍起趕上來的腳步停住了,一把攔住了上來的溫曉莊離木風若,一臉陰沉隱忍地看向舞入年半晌,最終還是低下頭,重重嘆了口氣。
白知秋已經閉起了眼,慢慢地倒下了,舞入年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雙目放空倒退幾步,流着血的左手已經像是沒了知覺般,他愣愣地盯着白知秋,嘴微張着,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衆人都詫異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時,那舞入年忽的大吼一聲,猛然跪在了地上。
那舞入年一口鮮血噴出,像是氣數將盡,又像是將整個靈魂都要噴出來,整張臉扭曲得不成樣子。他忽的朝天大吼:“白詡!”
沒有人應他,他又瘋狂大笑起來,衆人個個驚魂未定,這舞入年怕不是瘋了吧?
洛介寧站在後邊靜靜地看着這一切,不知爲何,心覺淒涼。
霍起站在一邊,冷眼看着這一切,而後緩緩走過去,把解憂收回鞘中,蹲下身,把白知秋身上的那把劍小心翼翼拔出,抱起了他。
舞入年噴出那口鮮血之後,他直直朝前撲去,一頭栽在了地上,再也沒有起來過。
白知秋的三個弟子看到這一幕,卻皆是皺着眉,一語不發,站在原地看着霍起把白知秋抱了起來,走到他們面前道:“帶我去沉雲嶺。”
三個人立馬動身,帶着霍起已經下了山。
還在圍觀的衆人皆是面面相覷,不知這是爲何,看那舞入年,直直撲在地上沒動靜了,無塵軒一個門生把他搬了過來,探了探鼻息,瞪大了雙眼。
洛修繁問道:“怎麼回事?”
沒等人回答,忽然一陣騷動,天空陰暗半邊,箭如雨下,直直朝玄天樓那邊飛去!
清閣和靈殿的人站在玄天樓後邊,看着那邊御虛宮忽然發起進攻,頓時明白了這些人是螳螂撲蟬黃雀在後,蚌埠相爭漁翁得利,只可惜他們沒有一點準備,躲的躲散的散,那箭上抹有劇毒,剎那間,那些躲不過的都死在了當場。
洛介寧後退了幾步,手裡還拿着鬥寒,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清閣女子敏捷,立馬回擊。洛修繁氣極怒罵:“你們這些卑鄙小人!”
江落深大笑:“那麼大人,請你們光明磊落一點吧!”
兩人的對話一完,清閣的數位高手已經衝了上來,玄天樓和無塵軒的人已經開打,後邊御虛宮仍然在放箭,前邊倒下的人越來越多。
此刻的七臺山,已經是硝煙四起一片混戰橫屍遍野,連人都看不清,只看得到反射着白光凌厲的劍影和滿地沾滿鮮血的屍體。洛介寧想都沒想,便衝了上去。
他作爲玄天樓的三掌門,若是在這個時候退縮,那麼便會成爲恥辱。他也明白,如今的情況,已經容不得他多想了。生也罷,死也罷,這是關乎兩個門派只見的勝負問題。
江落深想的,便是如此罷。將舞入年作爲引子,拋出來,引出白知秋。對他來說,白知秋是一個做大的隱患,加上舞入年的成長,更給他恐慌。幸運的是,那舞入年最終還是沒有聽從白知秋的話,忘了仇恨。
如今的一戰,遲早都會來到。只不過,白知秋舞入年只見的恩怨,讓它提早了一些罷了。
而不多久,整個場面只能用殺戮二字來形容。
這些人已經殺紅了眼,見人就砍,幸得無塵軒和玄天樓一黑一白兩色最是對比顯眼,穿黑色的見了白色的就殺,穿白色的見了黑色的就殺,儼然已經是隻能憑衣服的顏色辨認對方,而除了御虛宮蒙着面紗之外,其他人就是混戰。
地上屍體成堆,他們就這樣從還沒冷的屍體上邊踏過去,彷彿踏上去的不是人體,而是土地。藍暮林看得到,他們的眼中已經沒有了生機,這一場戰,不是個人之間的恩怨,而是兩大門派長久以來的矛盾爆發造成,不用想,這些被牽扯進來的人,都是犧牲者。
殺人可以給人制造快感,那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比擬的,越爲高者,掌控着別人的命運,將衆生視爲螻蟻,無視自尊,隨意踐踏,這種優越感,天生可以取悅這些手裡沾滿了鮮血的自詡爲勇者的劊子手,若是他們心中還僅存着微許的正義感,或許已經在站起來取人性命的那一刻就已經消失殆盡了。
洛介寧接連殺了四五人,便有些吃力。這樣的混戰,他只能提着劍盲目地朝前刺去,眼前的情景,早已經被血染紅,就連整個天空,都是灰濛濛的。
他來不及想太多,但是腦子裡邊卻一直迴旋着一個想法——
幸得鍾止離沒有來。
然而,這個念頭卻沒有持續很久,他身上受了幾處劍傷,如今就連擡起手臂都有些困難。耳邊呼嘯而過的都是殺戮聲,他忽覺口裡腥甜,朝前一栽,一口血便吐了出來。
屠殺還在繼續,洛介寧卻已經有些厭煩了,手裡的拂光已經慢慢放了下來。他閉了閉眼,本想着就如此結束一生罷,卻在那一剎那,忽的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抱住了。
他只聽得一聲悶哼,便猛的睜開了眼。眼前那張蒼白的臉,令他有些窒息——
“你怎麼來了!!!”
幾乎是不可思議,又帶着憤怒。洛介寧看到,抱着他的那人,背後插着一支箭翎還在飛揚的箭。
鍾止離有些站不住了,卻依舊是緊緊地抱着他,脣色淡得發白的雙脣張張合合,低頭在他耳邊輕輕說出了四個字。
洛介寧就連驚訝都來不及,雙眸已經盈滿了淚水。他回手摟住鍾止離倒在他身上的身子,哽咽道:“你怎麼這麼傻呀!”
話音才落,一陣劇痛從背後傳來,可是他已經不想再動作分毫。洛介寧就這麼摟着鍾止離,緩緩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