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一處禪房前,小和尚敲門道:“師父,楊施主到了。”
便聽房中迴應一聲,門口開開處轉出一人來,正是慈海和尚。
楊雁翎道:“慈海大師!”
慈海道:“楊施主請進。”
二人在廳堂中席地而坐,楊雁翎道:“晚輩冒昧打擾,大師如何知道我今日會來?”
慈海輕輕一笑,道:“楊施主與此地有緣,故知你遲早會來。”
楊雁翎一怔,疑問道:“我與此地有甚麼緣分?”
慈海道:“天機不可泄露,明日我帶你去一處地方,你自然知之。”
又向身旁小和尚道:“楊施主遠道而來,你下去準備間客房與他。”
小和尚應聲而去。
慈海亦站起了轉在內堂中,不多時捧了些香甜米糕與清茶來,道:“無甚好齋招待,楊施主請。”
楊雁翎道:“大師客氣了。”
二人吃糕飲茶,相對無語。
夜深人靜時,楊雁翎翻覆無眠,心上念起勾玉,不由思慮萬分,落淚滾滾。恍恍惚惚,好不容易熬到三更時分,才閉了眼熟睡過去。
寅時方過,便聞門外輕輕地敲了幾下。
楊雁翎忙整束衣冠將門開開,見慧海和尚正在門外,道一聲:“大師,怎麼?”
慧海道:“施主請隨我來。”
二人啓程出了寺廟,尋了崎嶇山路向上攀行,不過一個時辰便到山頂。
二人坐了一陣,但見此時周天仍舊暗淡,只有東方海平線上,緩緩地透了些魚肚白。
慈海開口道:“楊施主,可望見了甚麼麼?”
楊雁翎不明所以,問道:“望見什麼?”慈海道:“樹。”
楊雁翎聞言,但觀周圍山石之中,倒是長了不少雜草灌叢,道:“這兒遍地是灌木矮樹,大師說的是哪一棵?”
慈海道:“東方天際上,有株扶桑神木。”
楊雁翎聞得擡眼觀望,但見東天盡頭,盡是雲與海,卻那裡有甚麼神樹?
搖搖頭,道:“晚輩未曾望見。”
慈海聞言,低低嘆一聲,搖頭不語。
過了一會,又問道:“楊施主現在可望見了麼?”
楊雁翎心上甚疑惑,道:“我實在望不見。請大師指點一二。”
慈海道:“楊施主,眼只能觀形,須用心看。”
楊雁翎才悟,把眼緩緩合上,面東神遊太虛。
這般也不知過了許久,他雙眼沉沉黑暗之中,忽現一絲光亮。旋而竟透過眼皮,看到海面之上金光閃閃,波濤磷磷,仙氣騰騰,瑞靄紛紛!
忽海面之下,突兀就顯出一株萬丈高大的神木!
只見這神木枝幹強健,擎天柱地。枝頭上棲息着一隻三足金烏鳥,此時高唳一聲,飛起在空中!
楊雁翎一驚,但覺此時身上亦是熱氣沸騰,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亦現了金烏鳥原身,有一丈二高大,周身火焰熊熊,唳叫不止。
慈海見得毫無波瀾,在旁打坐不語。
許久,日頭漸漸升出海面,便汪洋之上霞光氤氳,雲彩繽紛,美侖美奐。
通天巨樹才漸漸地隱沒不見。
慈海見楊雁翎漸漸平息,化回人身,念一聲:“阿彌陀佛。”轉頭道:“楊施主,你雖是金烏化身,只有金烏之形,卻無金烏之魂,是以空有道行,難結道果。你可知麼?”
楊雁翎聞言道:“大師慧眼,字字珠璣。”
又黯然道:“只是,不能與心愛之人在一處,即使有道果,又能如何?”
慧海嘆一聲,道:“你悟性不錯,既見神木,可知它本質麼?”
楊雁翎聞言,搖搖頭道:“晚輩不知,請大師賜教。”
慧海道:“這世人與天下,從來都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因果循環,輪迴不息。那扶桑神木,是你出處,也是你歸處。”
楊雁翎聞言一愣,待要相問。
卻慈海住了話題,轉而道:“時辰不早,我們下山去罷。”
二人轉下山來,到清河寺門前。
卻見彼時有幾名大漢與十數個披盔戴甲的軍士在前院中大呼小叫。衆和尚集在面前,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慈海慌忙轉進了,呼道:“衆位官爺駕臨清河,不知有何貴幹?”
衆甲兵聞言都回頭看來。
便見那爲首之人赫然是昨日上川晴子。
但見這女孩此刻束髮披甲,金鱗蠻帶,挎金刀,蹬犀皮靴,甚是英姿勃發,與那風情萬種的小女兒渾然不同。
上川晴子見得二人,款款邁步而來,道:“雁翎君別來無恙。”
楊雁翎道:“上川小姐有何貴幹?”
上川晴子道:“我此來仍舊是請雁翎君赴宴,與你賠禮道歉。”
楊雁翎聞言道:“既是請客,怎麼帶這麼多刀兵,更欺凌寺中僧人?楊某與你並未有怨,恕我不受。”
說罷邁步徑上中堂。上川晴子慌辯解道:“我亦跟家兄說過,是他非要這般,雁翎君恕罪!賞個光可否?你與我無怨,但卻有大恩……”
可她話未落音,就見一個大漢忽然搶上,伸手攔住。
楊雁翎瞥了一眼,將前者手臂輕輕擡開要過。
大漢見此怒喝一聲,左手握拳擊來。
楊雁翎眼中一冷,伸出掌心,竟輕描淡寫地把這雷霆萬鈞的一拳擋了下來。
大漢微微一驚,左手一拳又已然發出,如猛虎般衝撞而來。
楊雁翎怒氣起,再不相讓,又伸手把大漢另一拳捉住。旋而一腳擡起,重重地撞上這大漢下頜,立時把他踢得仰面朝天,撲通一聲倒地。
衆軍官見此怒喝一聲,即刻呼啦啦圍上來。
卻一個身穿白袍,頭戴黑冠的公子急攔住衆人:“各位住手!”
轉頭合扇輕輕道:“雁翎君留步。”
楊雁翎回頭道:“公子有何指教?”
公子拱手道:“我名叫長野宮和,是晴子小姐麾下法師。晴子小姐不辭勞苦,上山請你,雖手下人莽撞無禮,也不是她本意,萬望雁翎君莫拒人於千里之外。”
楊雁翎見他彬彬有禮,不好拂逆;又怕自家堅持不從,惹惱他衆人傷及寺裡無辜,不得不道:“既然長野兄如此說,我豈有不從之理?請。”
上川晴子聞言歡喜,道:“太好了!雁翎君請!”
轉頭命幾個軍士把大漢擡了,魚貫而出。
楊雁翎望着慈海,輕輕一鞠,道:“大師,我去去就回。”
慈海聞言豎掌,念聲:“阿彌陀佛。”
衆人下山去,早有車馬相迎,浩浩蕩蕩接入熊本城中去。
仍舊到上川府中,便見其院內此時人聲鼎沸,絡繹不絕,張燈結綵,如過年一般熱鬧。
上川晴子把衆家將遣了,共楊雁翎和長野宮和徑入堂中去。
中堂早聚滿二十來桌人,好不熱鬧。
上川晴子叫再添一席,又叫侍兒將酒溫好,與三人一一斟滿。
上川晴子奉上一杯,又自家捧一杯,向楊雁翎道:“雁翎君,今早多有冒犯,請求你海涵,還恕我失禮之過。”將酒敬來。
楊雁翎聞她言辭懇切,便道:“上川小姐言重了。”與她碰了一杯,各自飲盡。
各人吃菜飲酒,不覺酒過三巡,就見一個約摸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起身走來。
上川晴子與長野宮和見得,慌忙起身禮拜。
中年人點點頭,示意二人坐下,徑與楊雁翎道:“閣下就是雁翎君?”
楊雁翎擡眼看,但見這中年人身形高瘦,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感,道:“正是在下,您是?”
中年人道:“我叫上川清正,是晴子的父親。你救了她的命,我在此奉上一杯,以示感激。”說罷將手中酒杯敬來。
楊雁翎道:“大人客氣了。”
二人對飲一杯,上川清正道:“我那還有客人,便不陪你了。”拱了拱手,起身而去。
楊雁翎才問道:“今日是甚麼節日,怎的如此熱鬧?”
長野宮和道:“今日是天皇陛下誕辰,特遣國庫散佈錢財牲禮,教與百姓慶賀三日。”
楊雁翎聞言不語。
不多時,各人酒足飯飽,上川晴子教轉入內堂,添了些茶果點心。三人吃了。直至未時許才散客。
楊雁翎辭別上川晴子,仍舊回清河寺中去。
次日一早,他將身上收拾整齊,與慈海道:“大師,我心有牽掛,時時不安;冒昧打擾二日,今日便辭別離去。”
慈海聞言道:“楊施主不必多禮,你雖與我沙門有緣,此刻不逢其時,量貧僧留你不住。只是貧僧這兒有一篇菩薩心經傳與你,教你時時堅守心神,防心魔入侵。”
說罷,把一篇《菩薩心經》念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呵。”
楊雁翎默默記下,末了,道聲:“多謝大師。”化金烏騰空而去。
卻說楊雁翎一路向西疾飛,但想起方纔慈海和尚傳授的心經,默唸幾遍,忽而身上一陣閉塞之感傳來,身體笨重無比。登時支持不住,“啊”一聲自高空跌下。
原來,這道理與佛義終究不同。道講究道法自然,佛講堅守本心。這《菩薩心經》更是佛門至典,非同小可。
他一身道家修爲,此刻被佛理御動,頃刻將氣門丹田經絡逆行,盡皆閉塞,以至於立時失了法力。
不知過了多時,楊雁翎方轉醒,卻驚覺正泡在一處山泉之中。
他艱難將身子支起,爬上岸來,但覺身上閉塞得緊,慌忙盤膝打坐,將《少陽真經》在心中默唸幾遍。
不多時,身上麻木之感才漸漸地解了,浩瀚靈力又自丹田涌出。
正要再御劍飛起,忽而擡頭望去。
只見天外,那一株扶桑神木此刻擎天架海,橫亙時空。他似受感召,不由得駐足不前。
(2)這一日,一羣農人正在田野之中收割稻穀。
知了聲陣陣,與熱風喧囂得讓人汗流浹背。
一個女孩兒被陽光曬得有些眩暈,旁邊曬得黝黑的父親趕忙用身體替她遮住了,二人說笑幾聲,甚是關懷溫暖。
便在此時,林外突兀傳來一陣戰馬嘶鳴,接着轉出一隊披甲軍士,不由分說,便持刀駕馬往這邊橫衝直撞。
衆農人見得,都驚慘大叫,連手中鐮刀竹簍也顧不上,向田外跑去。
但這人腿卻怎比戰馬?須臾之間,只見幾個駕馬軍士趕上了那羣農人,不由分說便把手中長矛大刀向腳下男女老少屠去!
頓時,田野之中血光飛濺,哀鳴遍野!
領頭的軍士見得這些苦命的農人或在田野間哀叫奔逃,或被足輕亂刀砍死,忍不住那田野上放聲大笑,好似打了甚麼大勝仗一般。
楊雁翎在山中走了兩天,口中早是乾渴。見前方有條溪流,便趴下汲水。
才喝兩口,忽見清流中,有一股紅色液體淌下,甚是突兀。
他把這水舀上來嚐了一口,但覺一股腥味濃郁,忍不住嘔吐,急向上遊而去。
不過多時,就見前方溪水中,幾個農夫村婦被利刃斷肢斷頭,失了性命泡在水中。
楊雁翎大驚失色,卻又聞不遠處傳來數聲慘叫,慌拔腿尋去。
彼時,一個軍士正騎馬馳騁,把手中長刀向奔逃的農人連連劈下,一片片血肉橫飛。
看着地上扭曲的肢體,武士不爲所動,反而甚是歡喜,竟將這草芥人命當作取樂。
又見林中,一個老漢拉着女孩兒跌跌撞撞地跑。這武士便吸一聲響哨,策馬來追。
二人都大是驚懼,跌跌撞撞地跑。未幾腳下絆到石塊,拉拉扯扯跌倒在地。
眼看這二人難逃厄難,楊雁翎正巧趕來,見此慌大叫:“住手!”
劈手把一名足輕掀翻在地,奪了朴刀攔在中間。
武士見得竟不留情,一刀向楊雁翎斬來。
楊雁翎怒氣起,急把身子閃過,手中大刀揮動,“嚓”一聲斬斷了馬前足。
這駿馬立時淒厲鳴叫一聲,重重撲倒,把武士也掀起了,灰頭土臉地撞在地上。
武士連忙爬起,啐了一口濃痰,惱怒地嘰裡咕嚕大罵一句,又握刀劈來。
楊雁翎左左右右地閃過,末了用手中朴刀格住,道:“你再不住手別怪我不客氣!”
武士徑自不聞,猛地將大刀抽回,又狠狠劈砍。
楊雁翎哼一聲,不再留情,手起處,朴刀重重斬去
便武士手中大刀,剎那間“哐啷”一聲斷作二截。旋而一顆頭顱飛起,血雨緊接着噴薄而出!
近旁一個武士見同伴被殺,憤怒大喝一聲,催馬將大刀來砍。
楊雁翎把朴刀搠在地上,取下神弓,安上神箭射去。
那武士人馬還離得百步之遙,就“砰”地一聲被神箭射碎馬頭,又將武士胸腹穿出一個大窟窿來。登時人馬俱亡,撲通倒地。
衆足見此輕愣了半晌,纔回過神來。忍不住鬼叫一片,慌忙都散去了。
楊雁翎才收了弓箭,把老少二人扶起。